出門問問創始人、CEO李志飛:我們處於浮冰上,準備躍至堅冰之上

備考的時候,渴望高分過關的人,最討厭押不中題的感覺——既想要提高命中率,又不希望因爲誤判知識點走太多彎路。

創業者也時常會面臨如此令人抓心撓肺的時刻,這種心理狀態可以簡單概括爲“彷徨”。

已經創業12年的李志飛最近偶爾會有這樣的彷徨時刻,即便他已經在AI應用的創業大潮中浮沉了兩輪,即便他創立的“出門問問”已在港股上市,成爲“AIGC第一股”。不論是經驗還是成就,李志飛的創業成績單在業內看來都可圈可點。

在《每日經濟新聞》創刊20週年之際,出門問問(HK02438)創始人、CEO李志飛近日接受記者專訪。和不少喜歡描繪勝利時刻的企業經營者不同,李志飛呈現出一種“審視自我”的狀態。他坦言,自己不缺乏“押錯題”的體驗,總是開放地與來訪者探討自己的困惑。

對當前AI Agent(智能體)和端側AI這類AI應用的“大勢所趨”,李志飛持審慎態度。這與他當年從谷歌離職、回國創業,立志用“AI+語音”重新定義人機交互時的情形大相徑庭。

大模型創業潮中,李志飛早早放棄了預訓練這條燒錢的“真理之路”,又早早逃離了講故事融資的“圈套”,他堅持要回歸商業本質——打造可持續盈利能力。

當下AI行業的狀態,被李志飛形象地比喻爲“在浮冰上練習”,他等待着跳躍至堅冰之上的機會,並仍然期待着科技能讓人類的生活更美好。

不講故事 盈利能力更重要

就在不久前,AI眼鏡高調重回江湖。百度官宣了小度AI眼鏡;小米也被傳出入局;Rokid聯手通義千問以及眼鏡品牌暴龍,預計在明年上半年上市新一代AI+AR眼鏡。

AI硬件的風似乎吹了回來。而在創業早期立志要打造下一代移動語音搜索產品的出門問問,早在2020年就已經改弦更張,將業務模式從AI硬件+AI項目制“百分之百、徹底換掉”。

自研智能硬件業務成本高、庫存重,SaaS(軟件運營服務)業務競爭激烈。“一方面,成本、複雜度都很高;另一方面,收益難以保障。尤其是to B(面向企業)業務中,不同項目間可複用的東西較少,項目規模越大,虧損越多。”李志飛闡述了換道的原因。

早期的業務模式難以盈利,李志飛決心改變,新的技術產品令他眼前一亮。

2020年6月,OpenAI推出的GPT-3,展現了超出以往的通用性。與之前版本相比,GPT-3具有更強大、更靈活和更復雜的文本生成能力,顯著降低了人機交互的門檻。

李志飛看到了新的方向,如果模型通用,也許可以解決to B服務領域項目成本高昂的問題。

於是,出門問問開始嘗試着手自研類GPT技術,2022年發佈自研大模型“UCLAI”,並於2023年4月升級發佈“序列猴子”。彼時,李志飛說:“如果說ChatGPT是100分,我們的模型只有50分。雖然還有差距,但(起碼)看到了上哈佛的希望。”

然而,行業很快再次發生了變化。2023年7月,Meta和微軟合作,推出了開源大型語言模型LLaMA 2,在性能上比肩GPT-3.5。

“這可能不是創業公司的機會,如果做最基礎的模型開發,需要算力方面的巨大投入。”李志飛意識到。

扎克伯格曾表示,Meta的LLaMA 3系列模型需要價值“數億美元”的算力來訓練。

李志飛第二次做出放棄的決定:放棄從0到1做預訓練模型。

“中國有幾個公司能夠每年投入如此鉅額的資金?”李志飛認爲,LLaMA的開源讓大模型技術的供給不再具備稀缺性,基於開源技術進行優化、構建模型,效果可能比從零開始訓練的模型好。而如果當下仍然強調“從0到1”做預訓練模型,“要麼是自欺欺人,要麼就是搞不清什麼狀況”。

李志飛不看好純模型公司的商業模式,按token計費的價格戰讓企業失去了盈利空間,但模型能力的迭代需要鉅額的資金消耗,企業進而失去了獨立能力——要麼與政府綁定,要麼與巨頭綁定。

但對現在的李志飛和出門問問來說,解決商業模式的問題,靠自己的努力真正打造出一家可持續盈利的公司,是更重要的事。

一家有模型迭代能力的AI應用公司——這是李志飛給出門問問的定位,他將公司的業務重點放在AI應用探索上。很多AI應用公司會選擇直接調用第三方模型,但出門問問依舊堅持基於自身需求對模型進行迭代。李志飛認爲,“產模結合”纔有可能構建起所謂的數據飛輪效應。

無論是放棄過去的大項目制,還是放棄做一家純模型公司,出門問問無疑都放棄了一些“故事”。作爲一家上市公司,至少從股價層面看,這是有壓力的。

李志飛毫不諱言出門問問的股價表現有些“糟糕”。但他認爲,從業務層面看,出門問問每年都在朝着更加健康的方向發展:項目制、硬件業務營收佔比逐漸減少,毛利率在提升,虧損在逐步收窄。出門問問正在成爲一家擁有健康可持續盈利模式的公司。

在AIGC(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時代,依靠流量與廣告賺錢不再是主流,訂閱率和留存率成爲衡量產品成功與否的必要指標。以出門問問AIGC解決方案的拳頭產品“魔音工坊”爲例,截至目前,“魔音工坊”註冊用戶數達800萬,付費用戶數達60萬,同時,“魔音工坊”平均訂閱週期達到14.2個月。面向企業的數字人產品“奇妙問”,平均訂閱週期在12個月。

“我們其實最大的問題是不講故事,但又沒有規模大到不需要講故事。”李志飛認爲,從技術轉化爲產品,再形成商業模式,這一過程可能需要三四年的時間才能成功轉型。但創業10餘年,李志飛堅持認爲,迎合資本不是長久之計,作爲一個商業主體,必須不斷思考如何可持續盈利,儘量做高毛利率的產品,AI時代以真實的用戶付費率作爲衡量產品和需求的核心指標。

還處於浮冰上 保留躍上堅冰的能力

當前,大模型公司和應用層創業公司面臨着巨大的壓力,資本期待回報,但企業盈利能力尚未形成。李志飛認爲,根源在於AI產業當前的發展遭遇了需求不足的問題。一方面,需求增長沒有預期中迅速;另一方面,供給卻遠超市場預期,且差異化程度較小。

“大家都在探索破局的方法。”在回國創業前,李志飛的身份是一名工程師,對他來說,從工程師到創業者,意味着自己從解題的人變成了定義題目的人,思維的轉變是最痛苦的事。

李志飛說,因爲工程師的想法是圍繞既定目標進行解題,多數情況下,是面對一個明確的問題進行求解。然而,在創業或產品開發中,更多的是要定義這個“題目”本身,選擇發展方向、商業模式或交互方式,這些都不是預設好的題目,而是開放性的。

“到今天我也覺得本質上我還是一個工程師,給我一個複雜的題目會讓我更加興奮。”“你剛纔問我很多問題,我覺得我都是沒有標準答案的。”在採訪後半程,李志飛坦言,到底做什麼樣的產品、用戶是誰、怎麼去競爭,都是需要定義的題目,對這些問題,他還沒有標準答案。

這種感覺讓他想起小時候考試的經歷,“其實我是焦慮且興奮的”。

李志飛彷彿再一次開始做練習題。“當方向不明確的時候,唯一能做的就是先做幾個練習題。但練習的過程心裡難免焦慮,因爲不知道學了這個,對解題能力的提升有沒有用。”

李志飛還闡述了一個“浮冰與堅冰”的理論。“當前,我們處於一塊浮冰上,時刻面臨着墜落的風險,大家在竭力尋找‘堅冰’,但沒有人知道堅冰在哪裡。儘管如此,我們至少還置身於冰塊之上,而有些人已經掉進水裡。這時,大家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最低的能耗在浮冰上運作,等待堅冰顯現,並期待彼時依舊具備一躍而上的能力。”

“目前看不到堅冰在什麼地方。”李志飛認爲,這就是AI應用今天的狀態——連用戶需求的問題都還沒有完全解決。

在李志飛看來,相對於移動互聯網時代的微信、滴滴、美團、抖音,今天的AI產品沒有這麼“剛需”,留存度、活躍度稱得上“糟糕”。AI需要打造真正有需求的應用,例如C端的微信、抖音,B端的釘釘、飛書,這些是真實有用的應用產品,對用戶而言是一種“不可能再回去”的體驗。

AI應用的堅冰什麼時候會出現?“都在探索。”李志飛說。

大模型迭代,消除幻覺是關鍵。而市場對AI的態度,也經歷了類似的過程——應用落地碰壁,祛魅開始了。而祛魅的下一步,就是不同商業模式的選擇,發展路線開始分化。

“分化之後大家不再這麼‘卷’,從這個角度,3年內可能真的會有好公司誕生。”李志飛認爲,商業模式的摸索取決於選擇相信什麼,這直接導向了商業層面的“非共識”,“在一項新興科技浪潮興起之初,人們往往會順着自己的慣性思維去思考”。

李志飛對語音助手的前景持悲觀態度,在AI硬件業務時期,出門問問曾做過對語音助手的嘗試,他覺得,即便今天技術進步了,需求仍然沒有被滿足,用戶就不會買賬。

李志飛也對端側智能持懷疑態度。在他看來,端側智能就是“行業的倒退”,無論從用戶體驗還是隱私保護角度來看,雲端纔是未來的方向。

當然,依舊有一些共識存在。李志飛認爲,技術層面的共識並沒有發生搖擺,儘管自己相對悲觀,但依舊相信當前這一撥AI相較於前一撥將更加通用,能夠通向所謂的AGI(通用人工智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