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在蔥嶺以西:古代中國與其他文明的四場陸戰

由於地理阻隔因素,古代中國很少有機會同遠方的其他文明展開直接交流。乃至激烈衝突都數量很少,幾乎稀有到屈指可數的地步。而且其中的大部分皆爲海戰,似乎並不能完全展現華夏文明的本土優勢。

但凡事皆有意外,我們還是能從浩瀚史海中尋覓出四個案例。儘管時間跨度極大,規模對比更是千差萬別,依然是不可多得的文明記憶。

公元1世紀初 漢朝與貴霜的對峙格局初步成型

公元1世紀,隨着東漢王朝的重整旗鼓,洛陽宮廷的決策者們開始逐步重塑帝國框架。位於河西走廊另一頭的廣袤世界,就是急需再征服的戰略樞紐。恰逢全新的貴霜帝國在阿富汗與北印度崛起,同樣爲經濟利益而嘗試東進。兩強間就不可避免的產生競爭,以至於發展到兵戎相見的緊張地步。

公元90年,名爲謝的貴霜帝國的副王便率軍前來征討,意圖將阻礙自己外交政策的釘子拔除。但原始典籍上的70000兵力數字,更像是爲震懾對手而故意誇大的虛數,也可能是都護府本身的邀功手段。因爲帝國實施典型的古典波斯制度,在最高的王中王之下還存在許多區域統治者。所以單個副王根本無力調動所有資源,甚至是隻能依託自己的直轄區域。而距離漢屬西域最近的貴霜省份,就是曾兩次遭西漢征伐的大宛。除少量貴族聚集的城鎮,基本還是牧民馳騁的河濱草場,很難動員起充足的兵源。加之帝國爲降低統治成本,經常將興都庫什山南北的士兵對調駐紮,也就進一步削弱了可用之兵的數量。

數量有限的貴霜核心騎兵 大都用於南方戰場

此時,限制他們前進最大障礙是後勤。由於當地的環境持續惡化,可供使用的生存物資大都零星分散在各個綠洲之間,所以很容易被土著們提前藏匿和清理。茫茫的塔里木中央沙漠又不適於人類通行,逼的貴霜軍隊只能儘快轉入盆地北部,並且沿途分兵駐紮,很快就將理論上的數量優勢消耗殆盡。特別是充當主力的大宛士兵,根本沒動力對文化近親們痛下狠手,使任何地段的封鎖都無法實施。

唯一的變數,是同屬於吐火羅後裔的龜茲。那裡存有大片面積尚可的綠洲溼地,自然是少數能提供充足給養的潛在對象。副王謝便派使者前往採購糧草,並遭班超提前埋伏的士兵截殺。

貴霜的北方堡壘駐軍 大部分由印度士兵構成

當死者的首級被班超送到對手跟前,這場鬧劇式戰爭的規模和強度也就可想而知。倘若貴霜真有足夠的人手來能封鎖個別城池,又如何能讓這些事件的聯絡暢通無阻?至於事後所謂的年年上貢謝罪,也更像是帝國史官對貿易進一步暢通的修辭手法。

但就總體而言,遠在洛陽的東漢和中心位於白沙瓦的貴霜,始終沒有因這次軍事衝突而記恨對方。雙方還需共同面對衆多分佈在河中、七河流域、北印度、錫斯坦和西域的斯基泰-伊朗族羣,自然不可能爲小小風波而影響大局。

班超實際上是借力打力的外交能手

怛羅斯之戰 無疑是那個時代中原軍隊遭遇的最大挫敗

公元751年,在位於今天哈薩克斯坦南部的重要城市塔拉茲,阿拉伯帝國的阿巴斯王朝軍隊,擊潰了與之對壘的大唐王朝安西四鎮兵馬。這次戰役的勝負,不僅是兩個文明爭奪河中控制權的轉折點,也是古代東亞與內亞軍隊之間,不可多得的交手記錄。

高仙芝麾下的約14000多步兵,按照經典的唐軍戰術,佈置成前後兩線。他們每50人一隊,形成經典的楔形三角陣樣式,並且按前後交錯的棋盤格局佈置。每條戰線本身因此也分爲前後兩列,每人手裡都裝備這長矛與弓箭。他們大部分人都裝備頭盔,一半以上的士兵配有鎧甲,唯一的區別在於手裡的弓箭。招募自內地的健兒們使用中原式的長弓,而西域本地招募來的士兵使用斯基泰式的遊牧弓箭。

唐朝中前期步兵形象

安西軍的騎兵約6000人,分成兩股,列陣於二線部隊的兩翼。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是突厥式的弓箭輕騎兵,少量預備隊則是源自北朝時期的具裝重騎兵。高仙芝本人則與部分精銳近衛一起,位於全軍的最後方位置。至於葛邏祿突厥的騎兵,則大部分部署在唐軍的左側位置,掩護全軍戰鬥。而跋汗那部人則還在輜重駝隊與運輸線上忙碌。

薩里的呼羅珊部隊中,阿拉伯步兵可能只有千人。他們以10人隊爲基礎,組成了10個百人規模的中隊。受到前朝伍麥葉時期的敘利亞-希臘化影響,他們的裝備與西方的拜占庭步兵非常類似。前6排步兵是裝備頭盔、鎧甲的重步兵,並在佩劍之外使用長矛和盾牌作戰。後4排的步兵是弓箭手,護具稍差,主要使用發射重型箭頭的阿拉伯弓作戰。

唐朝的標準佈陣模式

真正的主力是由呼羅珊等地招募的波斯人構成。他們在護具方便比較差勁,使用的也是波斯傳統的10人隊單位。前5排重步兵使用比較簡陋的柳條盾牌,並在手裡準備了2支可以投擲的短矛。後5排輕步兵則基本沒有什麼防護,以經典的斯基泰式弓箭爲主要武器。更多來自河中小國和波斯周邊地區的炮灰軍,組成了全軍的第一線位置。他們基本沒有任何防護措施,卻有着類似唐軍的長矛+弓箭戰術。

來自河中、花剌子模和波斯的騎兵,構成了阿巴斯軍隊的兩翼。他們當中既有遊牧式的輕裝弓騎兵,也有波斯特色的具裝重騎。少量的阿拉伯騎兵,雖然馬不披甲,但兵士本身也有着非常不錯的護具。他們在整條步兵陣線的後方,組成了預備隊。薩里也像高仙芝那樣,在少量侍從保護下,在全軍的最後方指揮戰鬥。

伍麥葉時期的步兵部隊

怛羅斯戰役,也因此成爲了古代東亞軍事體系與內亞軍事體系的最激烈碰撞。有意思的是,即便是當時的唐軍標準戰術,也是從數百年前的內亞引入的。步兵一手弓箭、一手長矛的戰法,在蔥嶺以西已經使用了千年之久。騎兵部隊則更是往日鮮卑與今時突厥戰法的合成。

唯一的區別在於,唐朝越來越將步兵作爲自己的戰術核心,並用募兵制取代了初期盛行的徵召府兵。他們在同四方對手的交戰中,逐步採用了非常激進的輪番衝擊戰術。在齊射兩輪箭矢後,就持矛進行衝鋒。利用楔形陣的突擊優勢,在對手陣線上鑿出一個個缺口。一旦前鋒遭遇頑抗,則第二隊士兵再度出擊。前後兩線足足可以發起至少四輪衝鋒,讓普通對手難以招架。

呼羅珊 花剌子模與河中的部隊撐起了怛羅斯之戰的阿拉伯軍主力

但唐軍此次遭遇的是以頑強著稱的阿拉伯軍隊。歷史上的他們,特別擅長打硬仗,經常與拜占庭和薩珊波斯的軍隊對攻數日。最後依靠對手的疲憊,擊潰對手。至於呼羅珊附近的波斯北境,則因爲地處山區而民風彪悍,是中亞地區最好的步兵兵源地。

在之後的5天裡,來自中亞的阿巴斯軍隊同來自東亞的唐朝軍隊之間,發生了數次火星撞地球般的經典對攻。阿巴斯第一線的炮灰軍,根本無力招架唐軍步兵的衝鋒,只是起到了消耗和延緩作用。但失去衝鋒勢頭的唐軍,也很快在波斯步兵的投矛和弓箭齊射中被遏制。雙方彼此之間反覆對射、衝鋒,然後因無法擊潰對方而必須進行重組。

阿巴斯軍隊的經典佈陣模式

期間,高仙芝可能使用經典迂迴戰術,派出最後一線的精銳步兵去包抄阿巴斯人的右翼。而薩里的阿拉伯步兵,也可以從預備隊位置迂迴堵住對手的去路。

經過5天的交戰,唐軍開始露出疲態。他們很可能在兩翼騎兵的交戰中,最爲吃虧。中亞本地的騎兵,無論是護甲還是馬匹,本身都優於東方的同行。在雙方數量差距不大,戰術類同的情況下,唐軍無疑損失更大。至於擅長衝鋒陷陣的步兵,則在一次次被遏制後陷入困境。阿巴斯一邊的多線部署,很好的消耗了唐軍的銳氣。

唐朝軍隊實際上更習慣與輕裝化的對手作戰

這一切都被在兩軍外側警戒的葛邏祿人看在眼裡。當斷定唐軍不可能獲勝後,內亞政治習慣中,拋棄弱者的習慣開始發揮作用。

戰役的第5天,他們與文化更爲接近的阿巴斯人達成協議。隨着他們的反水一擊,體力不支的唐軍開始土崩瓦解。

從軍事角度而言怛羅斯是一場徹底的完敗

浯嶼島之戰的知名度很低 幾乎不爲後人所獲悉

公元1541年,傭兵隊長安東尼奧-德-法利亞依舊是個厲害的小角色。他組建起屬於自己的貿易團體,並經常運營着數量不等的迷你船隊。其中有少數沿途加盟的葡萄牙老兵、水手,但更多人是衆多來自馬六甲等地的奴隸附庸。

由於遭到風暴襲擊等問題,船隊在福建海岸損失巨大。部分成員也因此走散,甚至被駐紮那裡的明朝軍隊俘虜。於是,在少量本地俘虜指引下,他們抵達被稱作諾烏島的軍隊駐地。在當時的明屬福建,真正孤懸於大陸外的基地不過5處。其中名字發音最接近的莫過於隸屬漳州衛的浯嶼島。那裡的4000多駐軍不僅需要看守東北方的金門,也負責監視西北面的廈門。而位於海口更深處的月港,還有大批需要他們防備的本地走私海商。

靠近漳州 廈門和金門的浯嶼島

起初,安東尼奧還想靠談判說理來避免衝突。當發現任何善意都不可能成功後,便只能把武力作爲解決問題的最終方法。這場持續時間並不算長的小規模戰鬥,就成爲明朝正規軍與近代早期歐洲的唯一陸戰。

安東尼奧麾下得以湊出300人的陸戰分隊。其中有70名葡萄牙士兵、水手,主要使用火繩槍作戰,餘下的人以長矛、圓盾和輕劍爲主。此外,臨時結盟的福建走私海商,也出動了230名武裝人員協助作戰。

馬六甲以東的葡萄牙冒險家 基本上會選擇本地船隻

與之對陣的明朝駐軍,在理論上應該保有2200人的數量水平。但因爲王朝中期的財政縮水、防線內遷和土地制度崩壞,當時的浯嶼島已經只有1000-1200人駐守。雖然體量縮水過半,但仍舊努力維持着標準化的作戰流程和隊列部署。其中就包括有1/10比例的騎兵,成爲引導全軍風向的絕對主力。餘下步卒都分佈在他們的後方和兩翼,使用弓箭、原始火銃或刀盾,顯得地位低下而士氣不足。

當然,主場作戰的明軍實則更沒有底氣。他們期望通過進行騎兵的技術操練,對眼前這羣沒有馬匹的新對手實施呵阻。然而,當幾個缺乏訓練的軍戶從疾馳的馬背上跌落,蹩腳的心理戰術便不攻自破。稍後,近百名騎兵又重組爲單個方陣,準備對葡萄牙與福建海商的聯軍實施突擊。但還是因爲戰鬥經驗匱乏,必須要重新停下來完成整隊工作。

葡萄牙雜牌軍的齊射+肉搏 足以對抗東方的各海岸對手

利用這個不可多得的窗口期,進攻者的火槍齊射也隨之展開。雖然這種武器早已從美洲大陸遍佈到東南亞水域,但在故步自封的明朝境內還非常稀罕。對從未有過類似體驗的軍隊而言,密集彈幕造成的衝擊也具有很大震撼效果。約半數的明軍騎兵,就在這輪近距射擊中應聲倒地。更爲可怕的衝擊,還是葡萄牙人射擊後就立刻發起的近身肉搏。

因爲紊亂的馬隊,根本無法在原地固守情況下應付此類問題。他們的掉頭就跑,也進而造成數百名步兵的爭相踐踏,場面慘淡而異常混亂......

騎兵+大量步行射擊力量 是明軍的標準戰法

北線尾之戰 是鄭成功收復臺灣時的重要註腳

公元16-17世紀,整個西方世界都經歷着前所未有的迅猛發展勢頭。尤其是在至關重要的軍事領域內,正日漸拉開與讓古老東方世界的技術差距。但不可忽視的地理阻隔因素,仍舊會在很大程度上起到磨平作用,以至於雙方對細微敏感的變化缺乏深刻認知。例如發生在1661年的北線尾之戰,就是這類趨勢的微觀表象。

當時,足足30艘鄭成功的戰船正以絕對體量優勢,對身陷重圍的3艘荷蘭戰艦展開環攻。另有1隊荷蘭步兵被派往北線尾島登陸,負責協同水面單位清繳沿岸敵軍。但由於後者已無餘力展開協同,只能靠自己的綿薄之力應付全部威脅。擔負指揮的拔鬼仔上尉,本身並無多少歐洲高強度作戰經驗,麾下也不過區區250名良莠不齊的部下。但基於來自印尼、臺灣原住民的輕鬆獲勝經驗,還是對擊潰鄭軍有很強信心。

登陸臺灣的鄭成功軍隊

相比之下,與之對壘的鄭軍將領陳澤無疑是更爲從容。不僅因爲手下人數在1200以上,而且早已爲冒失靠近的對手佈置好陷阱。他派遣副將黃昭帶領其中的半數士兵,攜帶一些輕型火炮,到荷蘭人的正對面構築胸牆工事。接着,又讓500名刀牌手悄悄繞到後方埋伏。儘管大部分士兵僅能以弓箭等冷兵器作戰,卻對火藥武器所產生的煙霧、噪音和有限殺傷有充分心裡準備。

更爲重要的是,拔鬼仔上尉對此幾乎是全然所知。他非常迷信那些有關中國人不善戰、尤其害怕火器的傳聞,以至於對即將遭遇的惡戰並無任何充分準備。一旦完成登陸工作,就立即讓屬下組成2個獨立方陣前進,分別爲10列縱深、且每列有12人。

17世紀的歐洲火槍手射擊隊列

當自信滿滿的荷蘭人與鄭軍遭遇,立即按樂手的鼓聲協調,擺出非常經典的射擊橫隊。每當前排士兵發射完火槍,就會立即退到最後排重新裝填。由此騰出的空間,又可以讓身後的下一排士兵進行攻擊。反觀據守胸牆的鄭軍,既有遮天蔽日的大量箭矢騷擾,還有50多尊小型火炮彌補己方在殺傷力方面的不足。他們的帶隊軍官就騎馬穿梭在全隊最後監督,並會毫不猶豫的將任何逃跑兵丁都當即處決。所以,縱使荷蘭人的火槍穿透力與射擊連續性更好,也沒能換來自己期望的迅速勝利。

當然,鄭軍對荷蘭人的這次勝利,還是存在有不少偶然因素。鄭軍成功運用了數量優勢,用至少4倍兵力完成了迅速合圍。彼時的他們,大體上還是依照明朝軍制編練部隊。通常以1200-2500人爲一個獨立鎮,再分爲6個刀牌班和4個弓箭班,再由5名統領和他們的副統領共同指揮。故而不需要臨時拆散後重新組合,坐等對方掉入提前佈置的區域即可。

鄭氏軍隊在北線尾的勝利 幾乎完全依賴於數量堆砌

平心而論,上述四場戰役都不具備決定性,更像是充滿意外的局部衝突。但古代的中國軍隊本就缺乏對外交流機會,能有上述程度的接觸也實屬不易。

奈何這類“高質量碰撞”究竟數量太少,不足以在勝敗之餘促動任何改良,連起碼的蒐集情報興趣都十分寡淡。若非如此,天朝上國的絕對自信不至於被延續到19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