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哈馬斯發言人：我們也同意停火
當地時間11月26日，拜登在白宮宣佈，他已成功促成以色列與黎巴嫩真主黨達成爲期兩個月的停火協議。另據白宮高級官員透露，談判期間，特朗普的國家安全團隊聽取了拜登方面分享的簡報。
兩位總統可能都推動了新的短暫和平的實現。自今年6月以來，拜登政府一直試圖推動以色列和哈馬斯、黎巴嫩真主黨停火。而特朗普也曾在7月告訴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希望以色列在美國新總統就職之際結束加沙戰爭，實現人質釋放。
如今，在以黎停火實現之後，拜登再次表示，美國將在未來幾天內再次推動以色列和哈馬斯停火。
“白宮不會有什麼新鮮事。” 對於美國的態度，哈立德·卡杜米表示懷疑。他還說：“我們希望美國總統專注於實現和平，但歷史表明他們總是支持以色列。”
卡杜米是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駐德黑蘭代表，也是哈馬斯的對外發言人之一。
哈立德·卡杜米是哈馬斯的對外發言人之一 圖/受訪者提供
加沙停火談判能否在未來一個月迅速取得進展，關鍵仍在於戰爭雙方。11月5日，內塔尼亞胡解僱了國防部長加蘭特，解僱的原因之一，是兩人在是否應當儘快通過交換囚犯換取人質回家的問題上存在較大分歧。新任防長卡茨比加蘭特更加“鷹派”，對停火談判並未表現出興趣。與此同時，亦有消息稱，哈馬斯也拒絕了最新的停火方案。
對此，哈馬斯發言人卡杜米對《中國新聞週刊》透露，雖然目前談判陷入僵局，但哈馬斯仍然同意於今年7月初收到的、拜登提出的、經過調解人及美方批准修改後的停火方案。值得注意的是，在卡杜米最新披露的方案細節中，第一階段協議將只包括完全停火、以色列撤軍、開放加沙邊界、允許人道及重建物資准入，人質與囚犯交換將在第二階段的談判中解決。
執業醫師卡杜米年輕時加入哈馬斯青年分支，後攻讀國際關係碩士和博士學位，進入哈馬斯政治和國際關係部門任職。去年10月以來，他多次接受國際主流媒體採訪，並代表哈馬斯出席國際會議。今年6月，卡杜米曾接受《中國新聞週刊》專訪。談到2023年10月7日的襲擊，他代表哈馬斯對遭受傷害的平民及外國公民表示哀悼。
11月，卡杜米再次接受《中國新聞週刊》專訪。除了透露停火談判進展，他還披露了哈馬斯前領導人辛瓦爾戰死前後的一些情況：辛瓦爾在死前就預見到自己在加沙地帶活動的危險性，所以提前做出了安排，一旦他死亡，就由協商委員會主席穆罕默德·達爾維什領銜一個領導小組處理日常工作，直到2025年的正式領導人選舉。卡杜米稱，目前該領導小組運轉良好。
今年7月，哈馬斯、法塔赫等14個巴勒斯坦政治派別在北京簽署《關於結束分裂加強巴勒斯坦民族團結的北京宣言》（以下簡稱《北京宣言》），開啓新一輪巴勒斯坦內部和解進程。卡杜米透露，在《北京宣言》達成後，哈馬斯、法塔赫等近期又進行了多輪磋商，各方已達成共識，將成立一個由不同派別人物組成的委員會，負責戰爭期間和戰後的局勢，爲加沙提供人道主義援助和重建，並進一步推動全國選舉。
“我希望未來幾個月能看到更積極的成果。”卡杜米說，“今天，以色列屠殺所有巴勒斯坦人，不區分哈馬斯、法塔赫還是其他組織，也不區分是在加沙、西岸還是耶路撒冷。所以，巴勒斯坦人必須團結起來，用高尚的手段與共同的敵人作鬥爭。”
當地時間11月26日，拜登在白宮玫瑰園就以色列與真主黨的停火協議發表講話 圖/視覺中國
“我們仍然同意之前的停火方案”
《中國新聞週刊》：最近幾個月，加沙的停火和人質問題談判一直處於停滯狀態。近期，一些報道稱哈馬斯在卡塔爾的代表團拒絕現有談判方案。你能否確認，哈馬斯是否依然接受美國政府今年6月底提出的分階段停火、釋放人質的方案？
卡杜米：我們仍然同意美國總統拜登此前提出的、並且已經經過調解人及美國政府批准修改後的方案文本。不幸的是，在美國政府的支持下，以色列政府正在阻礙任何停火談判進展，他們是停火談判和囚犯交換的巨大絆腳石。
我再次重申：我們仍然積極同意此前達成的承諾。這包括兩個階段。在第一階段，有四個主要“要求”。我不願將它們稱爲“條件”，它們是雙方同意以積極方式推進的承諾。這四點要求是：一、完全停火；二、以色列侵略軍離開加沙地帶；三、開放邊界，允許人道主義援助進入加沙；四、允許重建材料進入加沙。然後我們將進入第二個階段，即政治解決衝突，巴勒斯坦國的獨立建國，囚犯交換，等等。
《中國新聞週刊》：特朗普贏得了2024年美國總統選舉。他可能會給予以色列更多的直接支持，並不再承認拜登政府提出的停火方案。你對此感到擔心嗎？
卡杜米：如果民主黨和共和黨在支持以色列的問題上有差異，我會對美國大選的結果感興趣。但是，自1948年以來，兩黨持續更迭，我們發現他們之間（對於巴以問題）並沒有真正的分歧。我們希望美國總統專注於實現和平，但歷史表明他們總是支持以色列，儘管以色列在國際上、外交上是被全世界孤立的。
對於特朗普，我們希望看到他表示“希望停止戰爭”。我們都知道，他過去的外交政策是基於偏見和對以色列的支持，忽視巴勒斯坦人的權利。他曾將美國大使館從特拉維夫遷往耶路撒冷；他曾說他不相信“兩國方案”或“一國方案”，只相信“猶太國”。
另一方面，現在，拜登和他的國務卿布林肯都宣稱不支持以色列在加沙和黎巴嫩的行徑，但以色列軍隊70%的武器都來自美國。拜登政府在10月剛剛撥款20多億美元，爲以色列提供更多的武器，用來殺死更多的巴勒斯坦兒童。你告訴我：他們和共和黨人有什麼區別嗎？
所以，在我看來，白宮不會有什麼新鮮事。你的問題應當拋給美國的精英們：他們準備繼續採取這種傲慢的態度嗎？他們準備對國際社會、對“全球南方”國家釋放怎樣的信號？他們是準備爲世界帶來更多的和平還是戰爭？讓我們看看他會如何行事。但我們相信，無論誰入主白宮，他都應當明白：除非以色列結束當前的種族滅絕，否則，對以色列的抵抗將一直持續下去。
當地時間11月26日，加沙地帶汗尤尼斯，巴勒斯坦居民在臨時帳篷中生活，苦苦掙扎於降雨和寒冷天氣 圖/視覺中國
“五人領導小組”是辛瓦爾生前提出的設想
《中國新聞週刊》：10月16日，時任哈馬斯政治局主席辛瓦爾在加沙地帶南部城市拉法戰死，相關細節至今不太清楚。爲什麼當時他身邊只有兩名哈馬斯武裝人員陪同？爲什麼他離開了地下隧道？你是否瞭解辛瓦爾生前最後幾天的情況，爲何哈馬斯武裝人員沒能保護自己的領導人？
卡杜米：由於戰爭仍在進行，到目前爲止，我們還沒有辛瓦爾最後時刻的準確信息。我認爲沒有人知道你的問題的具體答案，包括敵人。
不過，你真的認爲辛瓦爾一直在哈馬斯軍隊的重重保護下嗎？事實上，加沙處於戰爭中，辛瓦爾是一名反抗軍戰士。他是作爲戰士和同伴一起從一處地方轉移到另一處地方。他不是躲在隧道里，而是在戰場上，在戰士中間。這顯然與以色列過去謊稱辛瓦爾“使用人盾”的說法相悖。
正如你提到的，每個人都看到了，辛瓦爾用手中最後的武器與敵人作戰，捍衛他的祖國。當他有槍時，他用槍；當他有棍子時，他拿起棍子。這就是辛瓦爾，他在內心深處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當他從政時，他能發表政治家的言論。當他在街頭活動時，他經常拜訪巴勒斯坦家庭，瞭解他們的所需。他是一個多面的人，也是哈馬斯真正的領導者。
《中國新聞週刊》：今年7月，辛瓦爾剛剛被選爲哈馬斯政治局主席，以接替遭暗殺身亡的哈尼亞。但辛瓦爾一直在加沙地帶作戰，處境非常危險，哈馬斯領導層當時爲何不選擇一位海外領導人？辛瓦爾成爲政治局主席後，你能收到他的指令嗎？最後一次收到他的信息是什麼時候？現在哈馬斯由卡塔爾的五人小組領導，是否是吸取了這個教訓？
卡杜米：這個問題很重要。首先，辛瓦爾是選舉出來的。哈尼亞原本的任期應到2025年結束。他殉難後，哈馬斯的議事機構協商委員會根據章程召開會議，然後選舉了辛瓦爾。我想這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因爲我們正在戰爭之中，強硬的、嚴肅的戰士，是值得大家信任的。
出於安全問題，我不能告訴你辛瓦爾最後一次向外傳遞信息的時間。但我可以告訴你，辛瓦爾和他的政治局同事，一直在共同討論涉及停火或繼續戰爭的決策、人道事務以及政治局勢。任何問題都在政治局的議程內進行討論，辛瓦爾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辛瓦爾當選哈馬斯政治局主席之後，他預見到自己可能戰死沙場，所以他提出了一個建議：如果他在任內身亡，可以由一個機構共同管理局勢，直到下一次領導人選舉。這個機構是協商委員會和政治局的結合，由協商委員會主席穆罕默德·達爾維什領銜。
現在的情況就是如此，這意味着我們在行政領導上從未出現真空。辛瓦爾遇難後，這個共同領導機構已經和外部夥伴舉行了兩次正式會議，一次是和土耳其外交部長，一次是和伊朗外交部長。一切正常進行，沒有任何問題。
“抵抗的成功不只體現於戰場上”
《中國新聞週刊》：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稱，辛瓦爾之死是加沙戰爭“結束的開始”，並表示哈馬斯成員只要釋放人質、放下武器就能保住性命。哈馬斯方面對此有何迴應？
卡杜米：他們總是這樣宣傳。去年10月27日，在地面入侵加沙的第一週，他們就宣稱已經消滅了哈馬斯，宣稱哈馬斯95%的隧道系統已經被摧毀。但時間揭露了他們的謊言。他們其實是在欺騙以色列社會。我看到的數據顯示，以色列軍隊中已經有超過2萬人傷殘，以色列社會中超過30萬人因以軍的暴行和長期戰爭而出現心理問題。
另一方面，近日，以色列國防部長再一次宣稱“黎巴嫩真主黨被消滅了”。而事實是，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有近百名以色列士兵在黎巴嫩喪命，這僅僅是因爲以色列領導層愚蠢而不計後果地侵略黎巴嫩。
顯然，以色列的種族滅絕願望是不會實現的，他們無法摧毀抵抗力量，也無法摧毀加沙和黎巴嫩人民的靈魂。相反，壓迫將使我們更加堅定地前行，效仿那些偉大的烈士，解放巴勒斯坦的全部領土。
《中國新聞週刊》：但是，經過一年多的戰爭，哈馬斯的很多營已經“消失”於新聞中。哈馬斯還有多大規模的地面武裝力量？多數分析懷疑，雖然以色列不可能消滅哈馬斯的軍事力量，但哈馬斯的力量是否還足以在加沙地帶發起有效的反擊？
卡杜米：首先，哈馬斯不只是一個政治運動，而是一種理念，這個理念不僅僅是血肉之軀。它是堅不可摧的。
其次，你應該關注到這些新聞：哈馬斯戰士及其他抵抗組織戰士，每天都在對以色列士兵實施成功的伏擊，每天都在摧毀以色列的“梅卡瓦”主戰坦克、卡車和火炮。哈馬斯不斷髮布的新視頻展示了這一點。今年10月，我們還向特拉維夫及被以色列佔領的巴勒斯坦北部地區發射了火箭彈。這是抵抗力量存在的象徵。目前戰士們的士氣高漲，表現很好。
以色列軍方說他們摧毀了哈馬斯的什麼“營”，這是完全錯誤的。看看賈巴利亞。這是去年10月以來以色列人襲擊的第一個地區，過去一年遭受了數百次攻擊，而這片地區的大小還不到1.5平方公里。但直到現在，以色列都無法控制該地區。
今年10月，哈馬斯在賈巴利亞的戰士剛剛殺死了以色列最重要的將領：401裝甲旅旅長。在此之前的一個月，哈馬斯戰士還殺死了這名旅長的副手，希法醫院大屠殺的製造者。（注：據以色列國防軍證實，2024年10月20日，以色列國防軍401裝甲旅旅長埃赫桑·達克薩上校在賈巴利亞陣亡，但以色列方面並未證實該旅有高級軍官在9月陣亡）
最重要的是，抵抗力量是無法被摧毀的，因爲抵抗是基於我們所追求的正義。抵抗的成功不只是體現於戰場上、軍事上的成功，也體現在全球敘事上的變化。這場戰爭已經改變了全世界的敘事，我們從自己的人民、國際社會和全球各地街頭的民衆那裡看到了團結，全世界自由的聲音都與巴勒斯坦人站在一起。今天，巴勒斯坦勇敢的英雄們已經成爲傳奇，成爲可以代代相傳的反侵略、反暴行鬥爭故事。
“巴勒斯坦各派別已同意成立共同委員會”
《中國新聞週刊》：考慮到現實危險性，未來一段時間，伊朗、真主黨、哈馬斯領導人之間可能無法舉行面對面的會談，這是否會對抵抗組織間的協調、支持和指揮產生負面影響？
卡杜米：誰說他們沒有舉行面對面會談？也許他們正在舉行，你怎麼能證明這一點呢？（笑）我的意思是，每當我們需要與伊朗兄弟進行磋商時，我們都會通過我們獨特的溝通方式進行。這不是從今天開始的，而是20多年來一以貫之的。
《中國新聞週刊》：但是，哈尼亞遇刺是否影響了伊朗與哈馬斯的關係？有報道稱，卡塔爾的哈馬斯五人領導小組更傾向於通過卡塔爾、土耳其等國的幫助推動談判，而不是從伊朗獲得更多軍事支持。
卡杜米：首先，我們與伊朗建立的戰略關係，始於支持受壓迫的巴勒斯坦人民、對抗共同的敵人。以色列是整個地區的敵人，也是造成各地動盪和不安全的原因。這種關係是制度性的，並非基於個人的關係，而是基於整個抵抗運動的意志。從這個角度上說，目前，我們和伊朗的關係不是更遠，而是更近了。
我想強調的是，今天，以色列政府不僅是巴勒斯坦人的敵人或地區的敵人，而是全球安全穩定的敵人。他們襲擊伊朗、伊拉克和敘利亞，在印尼、馬來西亞等世界各地進行暗殺活動，在聯合國層面處於完全孤立的狀態。
這使我更加相信，不僅僅是哈馬斯和伊朗，而是人類必須團結起來，制止以色列在美國政府支持下采取的殖民霸權和種族滅絕。抵抗應是一個整體。我們注重軍事抵抗，但我們也相信政治、外交、社會的運動。我們高度讚賞對以色列的抵制運動，我們目睹了全球街頭團結的真正成果。
今天，支持以色列的機構和公司的全球形象完全是負面的。全世界的年輕一代形成了自己的品味，可以有尊嚴地、獨立地生活，而不是屈服於那些支持以色列進行種族滅絕的資本。我期待他們以更成熟、更先進的方式繼續這些運動，進一步揭露事實真相。
所以，今天，我認爲我們變得更加親密、更加強大，這不是說和伊朗的關係，而是說全世界的所有嚮往自由的人，今天都和巴勒斯坦人站在一起，反對以色列的暴行。
《中國新聞週刊》：最後，能否介紹一下巴勒斯坦民族團結和解的進展？今年7月簽署《北京宣言》後，哈馬斯與巴勒斯坦其他派別是否達成了新的共識？哈馬斯與法塔赫近期是否會舉行會談？
卡杜米：首先，《北京宣言》重啓了整個巴勒斯坦民族和解進程，我們非常感謝中國政府爲巴勒斯坦人民做出的貢獻。
所有巴勒斯坦人都相信，團結是我們走向解放和獨立的重要力量。秉持這種積極態度和理念，我們繼續落實《北京宣言》。我可以告訴你：宣言簽署之後，我們在多哈、埃及等處，與其他巴勒斯坦政治派別又進行了多次會議，這其中也包括和阿巴斯總統的代表團的會晤。
我們已經同意並共同提議：成立一個由巴勒斯坦不同派別人物組成的委員會，負責戰爭期間和戰後的局勢，爲加沙提供人道主義援助和重建，並進一步推動全國選舉。目前的進展是積極的，我希望幾個月之後我們能取得良好的成果。這本身就是一項重大成功。
我相信我們今天已更加接近團結。今天，以色列屠殺所有巴勒斯坦人，不區分哈馬斯、法塔赫還是其他組織，也不區分是在加沙、西岸還是耶路撒冷。所以，巴勒斯坦人必須團結起來，用高尚的手段與共同的敵人作鬥爭。
（Sakhi Rezaie對本文有貢獻）
記者：曹然（caoran@chinanews.com.cn）
編輯：徐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