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日投資潮的反思和提醒

頭圖由豆包生成,提示詞:富士山、楓葉‍‍‍‍

筆者上次訪日是一年前的2023年11月,相隔一年再度訪問日本時,感覺到了去日本投資的熱潮。

《日本中的中國》這本書,描繪了從中國成功移民到日本後,在日本建立起“說中文,只和會中文的人打交道”的全新的社會現象。(注:中島惠,日經BP,2024年9月出版,10月再版。)

也見了幾位日本老朋友,他們周邊多多少少有些中國人在問去日本買房、投資的可行性。

聽得出來,大批資本在準備投資日本,或者已經在投資日本的路上,而已經辦完移民手續,在日本買了房,設立企業的中國新移民,今後該能夠在日本大幹快上,創業興產,就算不能像在中國那樣短期獲得潑天的富貴,也能保持殷實,穩定。

來自朝鮮半島的移民,這些移民的後代,能在日本獲得成功的人不少。比如軟銀創辦人孫正義,原來有日本名字“安本正義”,在知道了自己的家族來自朝鮮半島後,恢復了在半島時使用的“孫”姓。

筆者在山口縣生活過很多年,那裡姓“柳井”的人,大都來自朝鮮半島的“柳”氏家族。山口縣就有不少人認爲優衣庫的柳井正,應該也是來自朝鮮半島的後裔。

和朝鮮半島的移民比,來自大陸的移民,獲得軟銀、優衣庫那樣成功的人還不多。日本最爲重視的是鋼鐵、石油化工,汽車等基幹產業,IT、新零售很長一段時間不是國家資本投資的重點,這讓軟銀、優衣庫那樣的企業有了飛速發展的機會。

孫家、柳家在日本已經繁衍數代,能夠融入日本社會,但還保留着一些半島生活文化特點,與日本社會和而不同,走出了新路。

中國移民日本的歷史同樣久遠,華僑華人在日本也有相關的組織,但目前還沒有出現能夠超越軟銀、優衣庫那樣的企業。買個房置塊地,小富即安的人較多,想借助中國製造業特點,在產業方面獨樹一幟,在日本建功立業,不是這裡沒有市場,而是因爲需要和日本當地的產業資本激烈競爭,中國的投資恐怕鬥不過已經有將近兩百年曆史的日本產業資本。

小富即安,目前也許是個明智的選擇。

在大量資本準備投資日本的時候,冷靜分析日本產業的特點和中國資本能夠進取的範圍,也是明智的選擇。

日本製造業鮮有外資獨資、合資企業

上個世紀80年代在日本讀博時,問過導師這樣一個問題:日本經濟發展極爲迅猛,社會超級穩定,但和英國、德國、法國不同,爲什麼美國資本、外國資本在戰後四十多年時間裡,基本上都沒有投資日本?

導師有些詫異地看着筆者,反問道:“戰後四十年來,日本社會穩定嗎?國際環境和平嗎?”

在導師的眼裡,1945年以後的十年,拆除日本軍國主義的經濟基礎,將日本主要產業轉移到亞洲其他國家,是國際社會追究日本戰爭責任的重要一環。

戰後日本社會極度動盪,工人農民運動風起雲涌。朝鮮戰爭(1950年6月25日-1953年7月27日)停戰並不意味着戰爭的結束。

1955年以後的十年,歐洲相對穩定,經濟發展迅速。日本靠近中蘇,加上需要面對一個很不穩定的朝鮮半島,這裡絕非投資高地。想發展,日本只能靠引進國外技術。

日本在技術引進時,採用“一號機引進,二號機國產”的方式,重複引進的現象不多,引進的規模有限,讓國外資本看不上日本市場,不願意到日本投資,甚至不願意與日本企業合資。

1955年以後的十年,日本在能源方面出現了轉換,從以煤爲主轉爲以石油爲主。日本並不生產石油,美國等國外資本一定程度進入到了日本,但依舊不看好這裡的市場,讓日本石化工業有了發展的機遇。

至於1965年以後的日本,由於美國介入越南戰爭,讓亞洲國際環境依舊極不穩定。美歐資本與其投資日本,不如讓日本投資越南周邊國家和地區,用日本的經濟力量實現越南周邊的穩定,助力美國在越南的戰事。

日本在越戰期間獲得了輸出技術與資本、壯大在日本國內及國外市場的絕好機會。日本鋼鐵、石油化工業開始成爲世界最強勢的產業,爲後來發展家電、汽車打下了基礎。

“1975年第二次石油危機以後,美歐的經濟發展走完了黃金三十年週期,完全沒有了來日本投資產業的資本與技術了。美國對日投資開始以IT、金融爲主,但日本本身在IT硬件技術方面不比美國弱,半導體等更是日美競爭的焦點,美國失去了在硬件方面超越日本的能力,開始走軟件開發等新路子。在金融方面,日本的銀行在規模上不比美國小,要來投資,只留下了股票投資等渠道,而上個世紀70年代的美國股市並不繁榮,能投資的金額有限。”我的導師說。

80年代是日本經濟泡沫期,產業、金融空前發展,美歐等國的資本在規模上完全不是日本的對手,日本開始大舉投資國外,而國外對日本的投資與日本對國外的投資,根本不在一個量級上。

美歐國家投資其他國家,也吸收大量的外資來投資本國。日本不同於美歐,這裡的市場開放,運行透明,但戰後一開始時因爲戰亂、內亂,也因爲國際局勢不穩定,而很少能夠獲得外國投資。

等經濟穩定後,日本國內的產業資本已經足夠強大,日本經濟規模從1968、1969年開始就已經成爲世界第二,外國投資不具有改變日本國家進程的力量。

進入上個世紀90年代後,日本因泡沫經濟的崩潰,出現了“失落的三十年”現象,經濟開始舉步不前,用美元計算的經濟規模(GDP)在2012年進入鼎盛的6.27萬億美元后,隨着安倍晉三出任首相,在產業經濟方面走“避實就虛”(遠離實業,振興金融)的經濟路線,讓日本GDP下滑到了他辭職的2020年的5.05萬億美元,此後繼承安倍路線的日本政治家,將日本經濟規模拉退到了2024年的4.07萬億美元(相關數字來自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

國際資本不可能去一個經濟規模不斷收縮的國家投資,日本愈發失去了吸引國外投資的條件,除了亞馬遜、谷歌以外,在日本很少能夠看到國外獨資或者日本與國外的製造業合資企業。

中國的技術與市場是對日投資的基礎

如果我的導師的結論“二戰之後日本並非國外企業來投資產業的國家”成立的話,經濟上失落的三十年讓日本資本對投資本國缺少信心,國外資本就更加難以顧及日本了。

中國是世界最大的製造國家,中國的製造能力能夠向外輸出,去國外建廠,但並不適合去日本投資產業。目前中國對日投資基本侷限於房地產,產業方面的內容不多。

在不能投資日本基礎產業的時候,中國能投資哪些領域,換句話說,中國投資日本的話,優勢地位在哪裡?這些值得關注。

筆者認爲中國在決定投資的時候,一定要知悉自己的強項在哪裡。中國是技術大國,有足夠大的國內市場,去日本投資時,首先需要明確中國技術特點,今後維持技術優勢地位的可能性以及對中國市場有比較清晰的認識。

對比中日現狀,可以看到中國技術的諸多特點。

第一,笹(tì)川日中友好基金編撰的《日中關係數據庫2024》對比了中日科學技術能力,按購買力平均換算後的金額統計,中日在研發費總額的比較上,在2008年前後開始發生逆轉,日本基本停留在20萬億日元(約9500億人民幣)的規模上,而中國早在2018年已經達到48.4萬億日元(約2.3萬億人民幣),是日本的2倍以上。2018年以後,中國研發費一直在增加,從國家統計局發佈的相關數字看,2023年爲3.3萬億人民幣,是日本的3倍以上了。

如果看政府在科技方面投入的預算,中日差別更大。日本基本維持在4.3萬億日元(約2000億人民幣),而中國在2018年已經有26.3萬億日元(約12500億人民幣),是日本的6倍以上,這裡不談中日研發中水電、人員基礎工資上的差別,單隻從政府預算規模上,日本今後超越中國幾乎沒有任何可能。

利用中國目前及今後在科研方面的優勢地位,在決定出口技術的時候,首先選擇日本,不僅去填補日本研發的不足,還借道日本,從這裡向世界各國輸出中國技術,該是中國投資日本的首選之路。

畢竟隨着特朗普再度出任美國總統,對中國技術、產品的進一步打壓會是一個確定的內容,中國需要借道日本在科研、技術轉讓各個層面,建立與世界的聯繫。

第二,中國是日本最大的貿易國,中國企業對自己國家最熟悉,去日本投資生產適合中國、同時也能夠出口到世界的產品,該有足夠的可行性。

也是看《日中關係數據庫2024》中提供的數據,2021年日本對外進出口貿易中的22.8%(383,662億日元,約18,306億人民幣)來自中國,比第二位的美國(14.1%)要高出8.7%。

日本這些年通過經濟安保等政策在打壓對華貿易,從日本貿易振興機構(JETRO)發表的相關數字看,2022年、23年已經連續兩年縮減了對華貿易額,在2022年比2021年減少4.6%的情況下,2023年又比2022年再減少了10.4%,2024年略有增加,但只是在2023年嚴重縮減的情況出現的微小反彈,與中日經濟規模不成比例。即便如此,中國的佔比不會退縮到一位數,韓國、澳大利亞等的對日進出口,不能和中國比擬。

中國產業最需要的是半導體制造裝備、半導體等電子零部件、光學等檢測儀器,這些主要從日本進口。中國市場的最新需求,讓相關裝備、零部件、儀器能及時呼應中國市場的相關需求,中國企業如果能夠在這些領域與日本企業建立良好的技術溝通、資本合作的話,那麼相關領域的日本對華出口、日本技術的提升,將明顯加快。

第三,日本有大量的中小企業後繼乏人,面臨歇業的風險。中國企業家和日本企業家建立起相互信任的機制,就能解決日本中小企業缺乏經營者的日本問題,同時也能解決中國企業在新產品開發、技術技能上存在一些不足的中國問題。

在日本媒體上有這樣一張圖。日本的企業家中有245萬人爲70歲以上,其中將近一半的企業,120萬人後繼無人。這些企業大約僱傭了650萬人,如果真的沒有人來經營相關企業的話,日本將損失22萬億日元(約1萬億人民幣)的GDP。

其實這纔是中國企業應該發揮作用的地方。中國企業家大都還年輕,且有十幾年、二十多年的企業經營經驗,現在需要開拓國際市場。和日本中小企業建立起信任關係,既能解決日本企業缺少接班人的問題,也能發揮中國市場的巨大潛力,讓日本的技術用在中國及國際市場的開發上。只是中國企業和日本中小企業的交流太少,相關的信息溝通嚴重不足,兩國企業在最能取長補短的領域,還沒有很好地合作。

難以逾越經濟安保及日本輿論大關

不過,中日企業的合作,恐怕難以逾越日本經濟安保政策及輿論大關。

相隔一年,再度訪問日本,已經沒有了去見官員、見媒體的心情。一年前去見官員時,對方有隨行人員,而且只能在咖啡廳等公共場所見面,所談內容無非家長裡短,沒有了在經濟方面的討論。以前都可以直接去其辦公室,一對一交流,話題很廣。

媒體的中國報道,似乎除了貫徹“壞消息就是好新聞”以外,便是中國再度主動給日本免籤這樣的消息,也要說成是中國經濟窘迫後的不得已的選擇。

|《朝日新聞》,2024年11月23日

日本輿論中的中國,經濟發展了便是日本的威脅,經濟發展遲緩了,便又會變成拖累日本經濟的進程,極度缺少對中國的客觀報道。推行了十餘年安倍經濟學,讓日本GDP不增反減,交通水電學費提升了很多,普通人的工資卻沒有太大的變化。

在日期間,一位朋友說,很多小學生期待着去學校學習。“因爲只有在中午能免費吃飽肚子。”朋友說。想不出來日本人中竟然有不少人吃飯都成了問題。

中日並沒有直接的衝突,但今天的日本竟然有一半左右的人對中國“完全不信任”或者“不太信任”。想得出來一箇中國人,或者一個剛剛拿到日本護照的華人,想和日本人打交道、和日本企業談生意會有多難。

日本進入石破茂時代後,告別安倍經濟學,重新界定中日關係,該是新內閣的重要職責之一,包括對日投資在內的中日經濟交流,應該能夠提升到一個新的階段。

不是簡單地投一套房子,也不是做點中日間的小買賣,超越來自半島的移民,真正在科技、半導體等決定國計民生的大項目上,在救助日本中小企業等方面,中國企業家能做的,該做的事實際有很多,在我們決定對日投資時該認真地進行分析。

開白名單 duanyu_H|投稿 tougao99999|圖片 視覺中國/豆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