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上)

圖/楊之儀

汪鈞翌

1.

老人家的喪禮如果講究一點的話,實在是太久了。幼慈坐在放有軟墊的椅子上,一邊在心裡抱怨,一邊想着誰還沒來,這可是劉大叔的告別式呢。劉大叔在這個地區算是意見領袖,也當過里長,但最知名的主要還是劉大叔開的大賣場,劉大叔的大賣場對當地人來說就是一個指標。

幼慈看着宏裕進進出出的,好像永遠都忙不完一樣。宏裕是劉大叔的兒子,也是幼慈的未婚夫,不太愛說話,就喜歡埋頭苦幹,所有的事都自己來,寧可自己來也不跟別人說話,就算說了也只是幾個單詞,惜字如金。但這樣的形象在別人看來是很老實的,特別討人喜歡,尤其是幾個歐巴桑,都喜歡逗宏裕,都問宏裕什麼時候要做她們的「女婿」,甚至開玩笑說是幼慈勾引宏裕,幼慈有的時候就想賞那幾個歐巴桑兩巴掌。

喪禮的大小事,宏裕都不準幼慈做,這就無聊了,一無聊,幼慈就想幫人家挖耳朵,幼慈是天生的好手,還很好學。平常沒事就去給專業的挖耳朵,把一些手法偷偷學起來,挖個幾次,幾乎就能出師了。除此之外,幼慈還會上網查耳朵內部構造的圖片,那些專有名詞都會背了,那圖上的耳朵就跟自己家一樣,幼慈比誰都要熟悉。不過技術、知識都還是需要實踐,宏裕的耳朵就成爲那個白老鼠,幼慈在宏裕耳朵裡不斷試驗、創新,宏裕還是不說話,痛的時候身體纔會抖那麼一下,幼慈把宏裕的耳朵挖得乾乾淨淨的,像他們的家一樣。

幼慈把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每個人的耳朵長得都不一樣,劉大叔的喪禮瞬間就變成幼慈的耳朵博覽會。幼慈的目光四處看,真的像逛街了,幼慈朝門口一看,一隻耳朵小得不像話,幼慈知道是「老鼠」來了,在門口鬼鬼祟祟的樣子。

「老鼠」是這附近的老住戶,駝着背,做什麼事情看起來都像小偷一樣,看人的眼光都不完整,不是斜的就是瞄的,好像大家都要害他,真的把自己當過街「老鼠」了。老鼠每天照三餐燒香拜佛,虔誠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好幾次幼慈經過老鼠家,老鼠永遠都在那燒紙錢,遠遠一看那升起的煙,都以爲失火了,幼慈有時都想勸他出家算了。有被害妄想症的人常常都特別強勢,不讓就是不讓,深怕自己被生活騙了。

幼慈永遠記得劉大叔跟老鼠在社區大會上大吵的畫面。那社區是海砂屋,爲了拆遷的事,劉大叔跟老鼠槓上了,吵到一半,劉大叔當場就中風,後來花了好幾個月才能自己走。老鼠怕別人怕得要死,害人倒是一流的。老鼠很想趕快拆了這海砂屋,但他太急了,好多人都在懷疑老鼠大概是有什麼意圖吧。

幼慈看了一下時間,又開始在心裡抱怨着劉大叔的喪禮,真的是太久了,幼慈都搞不清楚到底是第幾天了,幼慈認爲喪禮就是應該短一點,就像「小小」的一樣。

五年前,幼慈當年才六歲的兒子「小小」,失蹤了。幼慈當時還在劉大叔的大賣場當打工小妹,一個老員工帶小小去公園玩,小小就這樣失蹤了,那老員工哭得要命,比幼慈還傷心,幼慈連哭都來不及,幾乎就快昏倒了,後來小小還是沒有消息,劉大叔就把那老員工給辭了。

雖然說是喪禮,但那是幼慈的爸媽私下辦的,他們也不明着說,但誰都看得出來,幼慈就是不懂,他們怎麼就覺得小小死了呢?小小就是失蹤了,誰也不能證明他死了。幼慈在小小的喪禮上,看着一羣人翻着小小的照片,說小小有多麼可愛、聰明、貼心,幼慈就覺得他們在放屁,他們根本不認識小小。在幼慈心中,那場喪禮根本不是喪禮,幼慈一輩子都不會承認的,幼慈的爸媽只是想要趕快繼續他們的人生。幼慈跟他們可不同,幼慈只是覺得如果喪禮短一點,就不用難過這麼久了。

宏裕終於慢了下來,趁着空檔朝幼慈使了一個眼色,這表示幼慈可以先走。幼慈起身,下意識地摸着肚子,大搖大擺地走向門口,心裡想着:「孕婦就是有各種特權。」

2.

劉大叔曾經住過的那棟海砂屋已經拆兩個禮拜了,噪音不是問題,問題是噪音呈現的方式,要嘛近乎無聲像是融入街道的聲音、要嘛就直接是大爆炸,只有零到一百,沒有中間值,幼慈就是知道也沒用,每次都還是被嚇得精神衰弱,永遠習慣不了。再說,幼慈還是個孕婦,嚇到的可不只是一個人,寶寶會聽的,這種胎教說得過去嗎?只要聲音變大,幼慈就會用雙手蓋住肚子,好像這樣就可以蓋住寶寶的耳朵。

作爲劉大叔賣場的接班人,幼慈的管理能力早就是老闆的樣子了,雖然高中沒畢業,但管理這種事就是天分,沒天分你讀到博士還是什麼都管不了。幼慈對幾個大學實習生的態度很不滿,不是打混摸魚就是出包,補貨、上架、結帳、算錢,就是會錯,書都讀到哪去了?幼慈認定了讀大學就是個奢侈、做作的事,這些孩子把打工想成什麼了?沒辦法補考的,做不好就是滾蛋,打工你也要當命一樣在做,不然你什麼事可以做得好?

幾個大學生跟海砂屋的噪音毀了幼慈的早上,悶得很,一個店員跑進賣場的辦公室,說一個男的把車停在賣場大門口,貨車進不來,對方似乎很強硬的樣子,幼慈二話不說就走出辦公室,正愁沒人開刀呢。

幼慈慢慢的走,發飆也是需要醞釀的,不然就太假了,沒有氣勢。這段短短的路程就是幼慈的後臺,燈光跟佈景都在那了,幼慈這個大演員已經準備好了。那男的是一個大漢,兩隻手臂上都有刺青,雙手插着腰繞着一臺黑色的賓士來來回回地走,賓士的後面是貨車。旁邊的店員都不敢說話,一看到幼慈來了,所有人開出一條道,幼慈淡淡的說:「開走。」那男的以爲幼慈還沒說完,愣了一下,反而有點慌張的說:「這裡有紅線嗎?有規定不能停嗎?你家的嗎?」都像念臺詞了。這男的一看就不是這裡的人,就是閒來無事找麻煩而已,這裡的人誰不知道這大賣場的門口是一個禁區,光是站着都不行。附近的店家都出來看熱鬧了,幼慈就喜歡這樣的舞臺,還刻意等着觀衆入場呢,人太少了會沒勁。所有的觀衆都在等待幼慈下一個動作,那男的不走了,不自然地靠在賓士上,他也在等。幼慈慢慢繞着貨車,慢慢地坐進貨車裡,準備要兜風一樣,說:「走不走?」最後通牒了,那男的說:「不走!」,幼慈直接往賓士的車屁股撞下去,那男的慌了,斷斷續續的說:「我要告你!我要告你!」幼慈再撞第二下,這時旁邊的觀衆就笑了,那男的只好上車,逃走了。幼慈走下貨車,說:「還沒賠錢呢。」

幾個歐巴桑過來找幼慈,他們像戲迷一樣,把幼慈團團圍住,只差沒要簽名了。

幼慈回到辦公室,坐在扶手椅上,深深地呼了一口氣,終於,這股氣是找對地方了。放鬆下來,人舒服了,幼慈就開始回想剛纔的事情,這樣一想,幼慈發現自己真的是個老闆了,這不只是賣場員工這樣認爲,附近的人也一樣,這就更確認老闆已經不是劉大叔了。幼慈好不容易緩下來的情緒,現在又想念起劉大叔了。

由於宏裕在外面有自己的工作,對大賣場一點興趣也沒有,等到幼慈嫁進來,劉大叔就會把賣場交給幼慈,這件事已經決定好幾年,幼慈一刻也沒有閒着,基本的工作也是做得滴水不漏,但私底下偶爾也跟劉大叔討論賣場的未來,幼慈的野心很大,想把賣場弄成複合式的,弄個咖啡店、小書店也不是不可能。不過幼慈心裡最感謝的還是劉大叔的信任,幼慈已經把劉大叔當成自己的爸爸了,也把自己當成一個親女兒,劉大叔老婆很早就過世了,當時中風的時候幾乎都是幼慈在照顧,劉大叔也復原得很快,誰知道劉大叔脾氣也很硬,復健之後,常常自己一個人去散步,都不要人跟,就在附近的堤防摔死了,頭整個裂開來。中風根本沒什麼,散步纔要了他的命。連孫子都還來不及看呢。

幼慈走出辦公室,在賣場的二樓晃,海砂屋的聲音終於沒了。幼慈注意到一個男孩,還沒看到臉,就覺得很熟悉,是耳朵,那男孩的耳朵很像小小的,耳垂長長的,很有福氣的樣子,不過小小不喜歡自己耳垂長長的。幼慈有點不知所措,隨手拿了架上的幾包糖果,走向那個男孩,幼慈蹲下,對着男孩說:「弟弟,這些給你,你怎麼一個人?爸爸媽媽呢?」

男孩轉過頭來,接過糖果,只是看着幼慈。幼慈說:「找不到爸爸媽媽嗎?」

男孩的手指向後面,幼慈朝着後方看過去,一名男人正在挑選毛巾,幼慈慢慢站起身,外面突然又傳來海砂屋的巨大聲響,不過幼慈像是聾了,一點反應也沒有,幼慈看着眼前的男人,是謝立誠,小小的生父。(待續)

個人簡介

汪鈞翌,1992年生於新北,實踐大學音樂系畢。現爲劇場編劇。

得獎感言

一直對於小說有着近乎偏心的喜愛,在寫作生涯迷惘的時期,這個肯定於我而言是個很大的鼓勵。面對寫作,沒有更多的話要說了,就是繼續寫下去。

感謝評審老師、感謝時報文學獎、以及寫作路上支持過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