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如何吹“篪”?電影《封神》宣發下的粉絲控評和歷史真相……
本文作者: 春梅狐狸
已出版《圖解中國傳統服飾》
這篇講的是我越來越不喜歡電影《封神》的原因,主要是不喜歡電影的粉絲和電影的導演。事情起因是在小紅書上看到有人疑惑爲啥同一部電影裡出現了兩種吹奏“篪”的姿勢,是不是個BUG?
本來一件在學界並無定論的事情,電影拍攝時願意去做一些考證工作,並儘量按照現有的學界共識進行模仿拍攝(這個不能叫“還原”),是一件很好的事。儘管,我覺得這是影視面對特定題材時應該做的事兒,就好比拍戰爭片要去請軍事顧問一樣,拍歷史題材去請教相關的人怎麼反而成了閃光點了呢?但鑑於目前影視以及影視粉絲雙方的要求都很低,有少數人去做了,就姑且誇一下。
然而,因爲導演的飄飄然和粉絲的自我pua,電影裡的呈現方式竟然就開始成爲某種歷史定理,即便影片內就出現了不可自洽的bug,粉絲依然可以將這件事以自我腦補的方式給找補回來,並藉以“教訓”質疑的人。
——這不僅僅是電影《封神》的問題,而是目前大多數進行自我包裝的影視的通病。
1
“篪”也是一筆糊塗賬
電影一開始就營銷了不少自己借鑑了多少文物的點。樂器方面,主打的就是“篪”。可能是“篪”的出現畫面比較多(相比其他樂器),加上與伯邑考這個人氣角色“捆綁”,作爲“文物彩蛋”進行營銷的價值加成更大一些。
(圖/抖音@抖音封神第一部)
(圖/豆瓣電影)
然而,那些文章沒說的是,電影《封神》裡伯邑考角色裡的樂器叫做“篪”的前提是,他們參考的文物曾侯乙墓出土橫吹單管樂器可以被定爲“篪”。目前學界的共識就是,那兩件橫吹單管樂器是“篪”。
(曾侯乙墓出土的兩支“篪”,圖/中國考古文物之美)
(圖/豆瓣電影)
還記得《》裡提到過許宏爲什麼不願意爲“夏”下定論的原因嗎?是因爲文物大多數是自己不會告訴你它是啥的,曾侯乙墓出土的橫吹單管樂器是通過它的外貌特徵、所處的時代等從文獻裡翻出較爲匹配的樂名稱來推定的它是“篪”。
(1979年,黃翔鵬發表《先秦音樂文化的光輝創造——曾侯乙墓的古樂器》首次對該樂器進行了考釋,並得到學界廣泛認同。)
然而,對文獻解讀不同,也會從文獻中總結出不同的特徵,又或者對文物的分析不同,從而影響對這些“啞巴文物”的命名。所以,持別的說法的學者也有,比如覺得“篪”應該是“簧管”樂器(比如巴烏),又或者覺得曾侯乙墓的這件是“篴”。
(其中一個推測認爲“篪”近似如今的“巴烏”。巴烏流行於雲南省哈尼族、彝族地區,是一種橫吹的單簧發音樂器,形制類似竹笛,以簧片震動發音。圖/中國民族樂器數字博物館)
(巴烏的吹奏方式,圖/民族樂器網)
(【F調巴烏】樂曲片段《竹樓情歌》,音頻/中國民族樂器數字博物館)
然而,人們對於“篪”不算完全沒有認知,因爲早在曾侯乙墓發掘之前就有不少人試圖製作過一些古樂器,比如我們之前《》提到過的鄭覲文。
但在他之前,清道光年間瀏陽孔廟首席教習邱之稑就研製出一套仿古樂器(而後“時損時補”),被稱作“瀏陽古樂”。這其中保存至今的有6件“篪”,均爲光緒年間製造。這6支篪不管是否符合古意,至少是可以拿出來吹奏的。
(1937年,《中華月報》上的瀏陽古樂照片,最下方的就是“篪”)
(瀏陽古樂中的6支篪,圖/《中國音樂文物大系》)
(瀏陽文廟“八佾樂生” )
鄭覲文當然也做過“篪”,並且做了兩種形制,一種是吹孔在一端的(這類形制也被稱作“楚篪”),另一種是吹孔在中間、兩側各三孔、符合朱載堉《樂律全書》的七孔篪(這類形制也被稱作“周篪”)。
(鄭覲文所制的兩種形制“篪”,圖/陳正生《談談大同樂會的“篪”》)
(李家安製作的“楚篪”和“周篪”,圖/廣陵散社區)
會探案的人這會兒已經發現了,文獻裡對於“篪”的記載一定是有點模糊或混亂的,否則不至於鄭覲文做了兩種視覺上演奏方式完全不同的篪。目前呢,“楚篪”的相似款已經有了出土,有也只有曾侯乙墓裡的,“周篪”沒有出土實物,但它有相似的圖像,而“楚篪”沒有圖像(這哥倆真是絕了)。
然而,這倆甚至不是“篪”的唯二選擇,畢竟不少學者有其他主張。而且提到“篪”的文獻出現得很早,但記述“篪”形制的文獻卻比較晚且混亂,“均出於漢魏之後”,連孔數都有6、7、8、10等數。更顛覆的是,毛貞磊在《篪之疑說》裡提到,“篪”必須是有底的這個顯著特徵最早只能追溯到劉宋時期。如果連這條都推翻了,那真的幾乎就難以尋跡了。
2
怎麼吹“篪”其實沒有記載!
促使我寫這篇的原因是我看到了一篇小紅書,po主截圖表示,同樣是“篪”爲什麼同一部電影裡伯邑考和殷壽兩個角色的姿勢是不一樣的?
(圖/小紅書)
伯邑考角色是雙手的手心都朝向自己,這個方式與現在的笛子有明顯差別,而殷壽角色則是一手朝外一手朝內,與現代的笛子相似。
來了,具有粉絲鮮明特徵的“信息差”解釋來了!這題又叫《烏爾善到底有沒有解釋過這個BUG?》
(圖/小紅書)
尤其是下面這個評論,太典了,不由讓我想起之前《》評論區也有粉絲罵我“文章裡提到的團隊的研究比之還要深入,團隊只是選擇了這種呈現方式”,只能說,祝大家腦補愉快!
(圖/小紅書)
雖然粉絲們給的解釋看起來很重複又很混亂,但可以歸納爲兩種(不少粉絲表達的時候將這兩種混雜了):
第一種,伯邑考正確,而殷壽錯誤。導致殷壽錯誤的原因是,他是王,可以所心所欲。(這種解釋指向“篪”的演奏方式是有定式的,電影安排殷壽故意破壞這種定式以完成某種表達)
第二種,手心朝內表示尊重,伯邑考需要表示尊重殷壽,殷壽需要表達不屑。(這種解釋指向“篪”的演奏方式沒有定式,演奏者需要根據自己與聽者之間的身份和關係選擇自己的演奏方式)
我沒吹過“篪”,但五音不全的我小時候因爲手指條件被抓去學過梆笛。樂器演奏的手法是根據樂器來的,不是按照什麼尊卑禮法隨隨便便就能改的。而且學樂器要勤練,要形成肌肉記憶,不是我今天內心想表達個什麼或放飛個什麼就能說改就改的。難道稱王了還得從頭學樂器,這王當得也太遭罪了吧!按照習慣,難道不是應該連夜改禮法,讓天下人爲我改指法嗎?還是說,所有人學“篪”都得先學兩種,然後跟領導上臺排位次一樣,看看周圍人的位階和彼此最近的交往關係來選一種進行表演?
有意思的是,儘管粉絲常常以自己看過更多營銷內容的信息差教訓普通觀衆“不懂”,但很明顯從這個很小的點就可以看出,他們其實靠的也只是互相瞎傳話的。因爲我去看了他們提到的這段烏爾善拉片,只提到了這個演奏方式與笛子不同,是值得留意的細節。
(網絡視頻截圖)
至於“篪”到底怎麼吹奏,從前面關於“篪”應該是啥樣的爭論裡也可以看出,其實根本沒怎麼記載過。
前面提到“楚篪”有物,“周篪”有圖,因爲篪的演奏方式是從疑似“周篪”的圖像來推測的,從圖片看所謂手心朝向自己的演奏方式可能只是兩隻手分別放在腦袋的兩側並且朝裡。
(毛貞磊在《篪之疑說》裡整理被用來考釋篪演奏方式的圖,我也的確找不出這些圖線圖以外更清晰的圖像了)
可以看出圖像裡的樂器都比曾侯乙墓出土的“篪”要長,那個只有30釐米上下,比現在的笛子還要短很多。
關於篪的演奏方式圖像資料裡,最有力的是長沙楊家灣M006號墓中的樂俑,因爲算是實物,但應該保存狀態不好,除了當年的清理簡報再也沒看到更進一步的資料了。毛貞磊認爲,這件木俑所用樂器雖然是實物,但僅僅只是竹管,沒有刻畫吹孔、按孔以及“篪”最明顯的有“底”的特徵,如何認定這就是在演奏“篪”?
毛貞磊舉例了一件民族樂器“吐良”,吹孔在中間,沒有按孔,演奏時也是雙手分別那在兩側,視覺上也是與此相似。
(吐良,景頗族吹奏樂器。竹製,橫吹。用一根竹管,打通竹節,中間偏左開一吹孔;或用兩支竹管插接,在中間插口附近較粗的管上開一吹孔。無按音孔。全長約50釐米。吹奏時,左手握管的一端,用拇指開閉管口;右手用掌心開閉另一端管口,由吹氣的緩急和左右手開閉的不同配合,吹出不同音高。用平吹和超吹的技巧,音域可達兩個八度以上。圖/中國民族樂器數字博物館)
(景頗樂器傳承人鮑勒況演示吐良吹奏法,圖/瑞麗市融媒體中心)
(【吐良】樂曲片段 歡樂的景坡山,音頻/中國民族樂器數字博物館)
趙鬆庭曾在90年代初根據典籍和圖像創制過“雁飛篪”,長度和演奏方式都跟圖像資料裡比較相似。
(趙鬆庭於上世紀九十年代成功研製出雁飛篪,因開孔位於管腔的中間,兩端閉管,獨特的造形設計,造成了氣流在管腔內的左右迴旋,形成低音似壎、中音似簫,高音似笛的音色特點,圖/《砥礪前行,不改初心——記董嘯的簫笛製作及雁飛篪探索之路》)
(杜如鬆演奏雁飛篪)
(杜如鬆雁飛篪獨奏《雁南飛》,音頻/華音網)
並且,趙鬆庭將這類“吹孔在中部,把笛管一分爲二,管中無阻隔,左右兩側笛管相互聯繫而又可以分別加以控制”的樂器取了一個學名,叫“同管雙笛”(也就是“周篪”樣式)。除了上面提到的“吐良”,類似樂器還有“拱辰管”“口笛”“叉手笛”等。
其中的“拱辰管”“叉手笛”見於文獻,得名的原因是吹奏的時候“其執持之狀如拱揖然”,可能是電影《封神》粉絲口中所謂符合禮數的說法來源。那也就難怪普通觀衆看不出電影裡伯邑考的吹奏方式是如何表現禮數的,因爲只有“周篪”雙手向內才比較像行禮,“楚篪”雙手全在同一側是看不出來的。(不過我懶得去找是誰把這個話傳到粉絲羣體中去了,以及只有“周篪”樣式才能形成這種效果,電影裡那種“楚篪”樣式是做不到的。)
即便是吹口在一端的“楚篪”形制,毛貞磊也舉例了1956年影像記錄的瀏陽古樂,其中的“篪”演奏方式是和笛子一樣的。雖然瀏陽古樂是仿製的,算不上還原,對於真正意義上的先秦古樂幾乎沒有逆向參考價值,但提供了我們一種思路。
(圖/毛貞磊《篪之疑說》)
無獨有偶,寧保生也在90年代初創制過一款“新篪”,“音色與洞簫、長笛惟肖”。這是一款“楚篪”,“爲了使笛子演奏者更好上手,改成了像笛子這樣雙手相對的姿勢”,可見雙手朝內的姿勢更多是一種推導,而非吹奏必要。
(寧保生新篪演奏。1992年,對中國已失傳數百年的邊棱吹管樂器古篪進行研究,在摸清開管和閉管不同的泛音序列、不同的發聲規律的基礎上,從理論上解決了尾翹孔的定位問題,終於研製出“新篪”。圖/《中國樂器博物館》)
(【寧保生 新篪】在那遙遠的地方(片段),音頻/B站)
所以,在目前沒有明確史料的基礎上,談論“篪”必然是雙手掌心向內演奏時缺乏證據的。
3
影視的傲慢與粉絲的無知
以上,也不是說電影《封神》的道具模仿對象選擇有錯誤。拍電影,採納具有共識的結論進行模仿拍攝,是沒有問題的。除非,主創團隊非常願意自己去花時間去了解更多的知識背景,從而形成自己的選擇,又或者非共識的結論正好更符合劇情安排或更利於電影拍攝的一些手法展示,那也是沒有問題。
比如,烏爾善說是出於戲劇性考慮,把原著中的古琴換成了篪,也方便後面一場戲由殷壽攜帶。
(網絡視頻截圖)
其實更符合導演需求和劇本安排的古樂是“壎”,畢竟有“伯壎仲篪”的典故,後面劇情還可以安排一個呼應。不知道是因爲壎太普及以至於沒有古樂的神秘感帶來的宣傳價值,還是劇組壓根沒想到這個典故,畢竟選“篪”的理由劇組也沒說。
用“壎”也更符合導演想象中“更低沉更渾厚”的音色。
(網絡視頻截圖)
因爲這裡是存在明顯誤導的,至少有三重誤導,雖然烏爾善和粉絲們並不這麼覺得——
①烏爾善自詡“篪”是“還原”的,實際上就是做了個樣子貨,並且這個樣子貨還跟文物不是一個樣子(之前《》的評論區還有人說“片子的美術這一塊……不允許出現任何文物復刻或者直接套用的情況存在”,請看導演親自打臉)。
(網絡視頻截圖)
(曾侯乙墓出土“篪”的細節,圖/中國考古文物之美)
(曾侯乙墓出土“篪”線圖,圖/《中國田野考古報告集 曾侯乙墓》)
(圖/豆瓣電影)
②烏爾善令人以爲出土古樂器只能靠想象它的聲音。然而早在1981年吳釗在《篪笛辯》裡就提到過仿製和試奏,“按最簡單的按孔法”“能奏出一個五聲音階加一個變化音”,可見是有可參考對象的。
(圖/吳釗《篪笛辯》)
③ 烏爾善故意略去或者根本沒看足夠的資料,“篪”的音色其實有過記述,聲如嬰啼,這也是一些學者主張“篪”有簧片的理由之一(也就是不認同曾侯乙出土的爲“篪”)。如果根據這個描述進行演繹,用在電影裡也是無妨的。
(圖/釋名)
所以本文要說的“通病”就是,電影主創團隊開始飄飄然地覺得自己採納的“共識”是絕對正確的結論。不僅如此,他們還會進一步認爲並宣傳自己影視裡的模仿呈現是一種具有文物還原高度的歷史標準答案。這樣,就非常非常之糟糕了!
而獲取更多電影營銷信息的粉絲也因此開始覺得,不瞭解電影宣傳裡這些內容的普通觀衆等於不懂歷史的無知者,對電影提出疑問的普通觀衆是質疑歷史的肇事者。這樣,就糟糕透頂了!
就好比,上班社畜靠週末都能隨便逛下來的博物館參觀數量,封神劇組也做到了卻被粉絲誇上天,誇得劇組去參觀過博物館就能跟直接寫歷史書一樣,誇得這個劇組的所有服化道都是從博物館現拿出來的文物給整上了一般不可質疑,就顯得有些找罵了。
又好比那條小紅書,其實再正常不過的一個觀衆疑問,粉絲評論了一大堆也沒說清楚個所以然,但由於“人多勢衆”,就覺得可以教育別人,甚至要求改掉標題“封神BUG 爲啥他倆拿笛子姿勢不一樣”。什麼叫“控評”?這就叫控評!
(圖/小紅書)
粉絲似乎忘記了一些事:不瞭解“篪”是非常非常正常的,就跟不認識生僻字一樣,沒有什麼可羞恥的,這些就是罕見、就是非必須的知識。換汽車輪胎在生產生活裡都比這些常見多了,不會的人也多了去了。而作爲一種與生活裡另一種極爲常見的樂器“笛”很相似的樂器,提出疑惑也很正常。更何況,從電影畫面看,除了演奏方式不同也看不出這個道具的更多信息了呀,觀衆又不是開了天眼。
粉絲和被他們追捧的電影主創們更是忘記了,觀衆是沒有義務去看幕後特輯、宣發小作文,乃至導演的所謂拉片。影片出現在影院裡,它就應該是獨立的完整的作品,爆米花爽片更是要做到老少咸宜。賺着爆米花的錢,掛着紀錄片的旗,竟然還組了一個內娛流量粉圈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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