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偉俊:下一個宏觀範式何時出現?

胡偉俊 麥格理集團中國首席經濟學家 中國首席經濟學家論壇理事

許多人認爲市場經濟學家的主要工作是預測,比如預測下個月的CPI、下個季度的GDP,或者預測即將出臺的經濟政策。預測雖然重要,但對於市場經濟學家來說,理解宏觀範式,或者說當下經濟和市場的運行規則,纔是更爲關鍵的任務。

歷史上的宏觀範式變化

本世紀以來,中國經濟的宏觀範式經歷了三次顯著的轉變。第一次重大轉變發生在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之後。這一時期,中國經濟依賴外需驅動,出口成爲經濟增長的主要引擎,並帶動國內投資。外需與內需形成共振,產生了高速增長的“超級週期”。在這一階段,股市中金融和週期性行業表現最爲突出。

第二次變化發生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後。美國經濟進入"三低"(低增長、低通脹、低利率)的新常態,而歐洲則深陷主權債務危機。中國經濟面臨外需疲軟的局面,增長引擎從外需轉向內需,增長由消費和房地產雙輪驅動。這一時期,宏觀政策錨定GDP增速,既不能錯失,也無需明顯超過。GDP目標決定了政策的鬆緊,而政策成爲經濟週期的主導力量,因此這一階段的宏觀範式也可被視爲"政策週期"。在此階段,股市呈現出明顯的結構性特徵:消費和互聯網板塊表現突出,而上一階段的領漲板塊——金融業和週期性行業則風光不再。

第三次變化發生在2020年下半年之後。當時,全球主要經濟體爲應對疫情推出了大規模的擴張政策,再加上國內供應鏈的快速恢復,中國出口重新開始高速增長。與此同時,中國的製造業,特別是在綠色能源領域,取得了顯著的技術突破。也許是強勢的出口和製造業創造了政策窗口,史上最嚴地產調控及針對部分行業的收縮性政策,在不久之後相繼出臺。

受此影響,中國經濟呈現出兩條鮮明的增長路徑:一條是強勁的製造業和出口,另一條則是相對疲軟的消費和房地產。因此,這一新的宏觀範式可稱爲“雙速增長”。以2024年爲例,貨物貿易實現了前所未有的萬億美元順差,而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僅增長3.5%。相比之下,2019年的貿易順差約爲4千億美元,但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增長了8%。

“雙速增長”下,GDP增速仍然是核心政策目標。過去兩年,GDP增速目標均爲“5%左右”,最終實現了5.2%和5.0%的增長。然而,在出口和製造業表現強勁的背景下,刺激消費和房地產的緊迫性自然降低。受內需走弱的影響,經濟面臨通縮壓力,過去兩年裡每年CPI僅上升0.2%。在新的宏觀範式下,債券因市場利率持續走低而受到追捧,但境內外利差使得人民幣兌美元面臨貶值壓力。在股市上,消費一蹶不振,而紅利和出海成爲市場的新寵。

宏觀範式的變化

人們往往把當下宏觀範式的結果,當成長期的歷史趨勢,並發展出相應的主流敘事。2011年前後,由於“超級週期”尚未走遠,很多人喜歡用“劉易斯拐點”來論證,勞動力短缺將導致長期通脹。而最近幾年,由於經濟面臨通縮壓力,很多人改用“日本化”敘事來論證,利率將長期走低。這種論證的誤區在於用結構敘事來解釋短期趨勢。但現實中,宏觀範式短期會自我強化,但中期會出現逆轉。

每一種宏觀範式,都存在自我強化的正反饋機制。以“雙速增長”爲例,在強外需、弱內需的情況下,弱內需導致通縮壓力和匯率貶值,這兩者都有利於出口。在給定的GDP增長目標下,外需走強則會減少刺激內需的迫切性,導致通縮壓力和匯率貶值得以延續。這種正反饋機制,正是近年來“雙速增長”模式(強外需、弱內需)得以持續的原因。

正反饋機制在美國經濟中同樣顯著。疫情以來,美國經濟擺脫了2010年代的舊有宏觀範式。大規模財政刺激引發的高利率和強勁的經濟表現,吸引了全球資金涌入美國,推高了美元和美股,進而吸引了更多資金流入,形成了正反饋。

中美兩大經濟體之間也形成了一種相互強化的正反饋機制。美國的財政擴張,推動了美國和全球經濟增長,爲中國的外需提供了支撐。對中國來說,強勁的外需減少了對大規模刺激內需的依賴。同時,出口價格下降和匯率貶值有助於緩解美國的通脹壓力,使其財政擴張政策得以持續。在這種相互作用下,中美兩國的宏觀範式都得到了進一步強化。受此影響,兩國的比較優勢——中國的製造業和美國的金融業——在全球的份額持續擴大。美股佔全球股市的比例已經超過了50%,而中國製造業的全球份額也達到了約30%。

但隨着時間的推移,中美兩國的主導宏觀範式都會發生變化。在中國“雙速增長”模式下,經濟對外需的依賴較大,這使得其更容易受到全球經濟和貿易環境不確定性的衝擊。與此同時,內需的疲軟對勞動力市場、地方財政和企業盈利造成了巨大壓力。這種壓力最終會倒逼政策調整,從而逐步改變內外需失衡的局面。

對美國來說,目前的範式面臨三大挑戰:首先,美國國債規模持續擴大(目前已達36萬億美元),高利率環境導致利息支出大幅增加,威脅財政的可持續性。其次,美股走勢非常依賴於AI敘事,一旦現實與預期不符,市場可能會出現大幅調整。第三,高利率和強美元政策雖然有利於金融業,卻對製造業造成壓力。在去年的美國大選中,代表製造業利益的七個搖擺州全部支持在野黨,這也會迫使新一屆美國政府做出調整。

外需走弱將引發下一輪宏觀範式變化

進入本世紀以來,中國經歷的三次宏觀範式變化,起因都是外需。目前的雙速模式下,如果外需走弱,刺激政策的力度可能會明顯上升,甚至導致從外需驅動轉向內需驅動的範式轉換。但如果外需保持強勁,刺激政策力度也不會很大,強外需弱內需的“雙速增長”將持續。這兩種情景對資產價格的影響截然不同。一旦宏觀範式再次切換,內需重新成爲增長動力,通脹開始上行,股債定價的主線也將隨之變化。

匯率的定價邏輯也受此影響。近年來,人民幣匯率的變化主要基於資本賬戶而非貨物貿易。這也是爲什麼去年貨物貿易順差近萬億美元,人民幣兌美元卻仍有貶值壓力。何時資本外流壓力下降?關鍵在於內需。內需上升帶來的資本回報率上升,會降低資本流出。而且,歷史上當中國經濟出現明顯改善時,例如2017年和2020年,都出現美元走弱,資金流向新興市場。這時,人民幣兌美元將由貶轉升。

今年金融市場的主線,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宏觀範式是否會發生轉變。在GDP目標的框架下,這一轉變的關鍵在於外需的變化。理解宏觀範式的意義在於,不僅有助於避免將短期波動誤判爲長期趨勢,也有助於在範式轉換時及時擁抱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