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怒波:企業家要懂大勢要認命,但絕不能認慫

文|章劍鋒

出品|《why星人》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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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站新聞重磅意見領袖欄目《why星人》本期專訪中坤集團創始人黃怒波。

他有着多重身份,改革開放之初放棄政府體制內的鐵飯碗,果斷下海創業,成爲92派企業家羣體中的代表成員之一(其他知名成員包括匯源朱新禮、新東方俞敏洪、泰康陳東昇、萬通馮侖等),在房地產和旅遊業領域,一度氣吞風雲,開發了北京大鐘寺商業廣場等大型地產項目,並將安徽宏村運營成爲世界文化遺產地。

他也是一位詩人、學者,北大的文學博士和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常務副院長,之前還是中國詩歌學會會長,出版了多部小說、詩文集和學術論文集。

他還是一位登山家,現爲中國登山協會特邀副主席(另一位特邀副主席是萬科創始人王石)、美國紐約探險傢俱樂部國際資深會員,完成了世界七大洲最高峰的攀登並徒步到達南北極,並且三次登頂珠峰。

拍攝/王崢

以下是採訪正文,考慮到篇幅較長,爲便於閱讀,分成了上下篇:

上篇:要認命,但絕對不能認慫

“你就認了吧,這是命,誰叫你掙錢呢?誰叫你做民企呢?”

《why星人》:前一段,外界比較關心中坤的危機,網上有各種聲音,作爲核心的當事人,也請你坦誠相告,中坤究竟遭遇了什麼陣痛?

黃怒波:前些年我們走的傳統企業道路,比如做傳統旅遊,有大量的景區,做了世界文化遺產地黃山宏村,新疆南疆五個地州我們也都進去了,也做房地產,比如大鐘寺廣場。在這個傳統的行業裡邊,如果當時一直走下去,現在基本上可以說死無葬身之地了。

有時候跟做企業的朋友探討,我很感慨,你看我們一批起來的地產界領袖,現在還剩下幾個?有一半差不多都進去了吧,還有一半現在雖然是做得很大,也很難熬。

大家說今年太難了,爲什麼?因爲面臨着巨大的不確定性。我說我做了這麼多年企業,哪一天不是面臨着巨大的不確定性,從開始下海到現在,經歷了多少國內外的大事件,一直就在不確定性當中生存。

這個不確定性目前看有這麼幾個方面:

一方面,像這次新冠來了,旅遊業整個完,你去看,現在黃山高速路都不許人下去,旅遊行業怎麼辦?對民企要求不許裁員、不許減薪,問題是拿什麼活呀?

中坤幸虧也是前些年就開始調整,出現了什麼問題,比如一般民營企業對景區都是短貸長投。它哺育一個4A、5A景區,沒有10年20年是不行的,但民營企業拿不到長期貸款,只能靠一年兩年的短貸去投資,這就是7個鍋6個蓋的一個遊戲。當這個疫情來了,你立刻門票都沒有了,旅遊企業這次大批要倒掉,大批要死亡掉。

大量的倒閉失業,旅行社首先倒黴,一個旅行社要是有50個導遊的話,這些人往哪兒轉呀?他們都做10年20年了,除了導遊別的不會幹。

另一個方面,來自市場或行業的變化。

重資產類的民營企業包袱太重,比如說在景區,當年有村民給我們勞動,做一天30塊錢,當時就覺得高得了不得,現在一天200塊,你找不來人。我們的90後員工,這一代的年輕人越來越有個性,你批評他一頓他就辭職不幹了,打電話叫他把工資領走他都不要,人力資本市場也在變化。

傳統旅遊模式也不可持續,旅遊企業主要是靠門票經濟,像南疆景區,我算着一年以後做好了會有兩個億的門票收入,安徽宏村已經達到將近兩個億門票了,但是門票經濟只是中國發展過程當中一個特殊的經濟模式,西方景區大量是公益的,不收門票,所以門票經濟遲早在中國經濟發展中要退到次要的地位,那你傳統的旅遊投資模式就不行了。

當年我算着說拿這麼多景區,門票增長收入怎麼也會比利息的增長收入要高吧,當時利息很低,也就3%到5%,現在的貸款民營企業沒有10%-15%利息基本拿不到。這一系列的因素逼迫着我們民營企業要涅槃,市場經濟就這樣,你不適合你就得淘汰掉。

再一個方面,就是我們還要面對非市場因素的影響。

什麼叫非市場因素?比如調控,這個對企業殺傷性極強。你像俞敏洪那個行業,整個突然就給消滅掉了,大家對資本的介入越來越警惕,你也不能說不對,現在看來資本進入到哪一個行業,哪一個行業就會帶來波動,帶來不穩定。

國家在進步,經濟在發展,對大多數民企來講,傳統的重資產經營模式,肯定走不下去了。

《why星人》:你們怎麼應對?

黃怒波:我們就把重資產陸續賣掉,退出,比如把景區項目退出來,控股權讓給國企,這樣我就不再負債前行了。把大鐘寺這樣的不動產堅決賣掉,用於減債。

一個重點,高利貸一定要清除,爲什麼大家要借高利貸?這對民營企業來講最後都是飲鴆止渴,可是沒辦法。你資金鍊出了問題,商業貸款還不了了,銀行會幹什麼事呢?給你推薦高利貸。

比如銀行說,你這兩個億還不了,你得還啊。行長求你說,你要不還我,我帽子就沒了,我給你介紹小貸。那可是砍頭息啊,他一來就先把一年的利息全部拿走,然後我把這個錢給銀行還掉了,銀行是開心了。可是高利貸他不饒你呀,所以我可以說大量的民營企業就死在高利貸上。

高利貸很殘忍的,你不知道,他們什麼黑道什麼辦法都會使上的,企業家們經歷過的東西根本沒法給你詳細描述。他們專門把債賣掉,一道道轉賣,轉賣都是很狠的,基本上最後你就別想活下去了。所以我說民營企業倒掉的,基本上都是靠高利貸飲鴆止渴的結果。

我們沒死掉,那是因爲我們遇到困境比較早,當年我們拿到的資產都是優質低價的,像旅遊景點,那時候還沒有人去做,旅遊景區門票分成比例很低,所在景點農民們的期望值也不高。現在不行了。

房地產也是,我要是不做大鐘寺項目,後果也不堪設想,不管怎麼樣這個項目我蓋起來了,而且當時地價成本也很低,位置又是在三環以內,又是大型的商業項目,就給後來的公司進來做了鋪墊,現在五環之內都不會批這種大型的辦公設施了。

我說當年進入重資產這個賽道,有點像傻小子睡炕,全靠火力壯,拿到了這一類不可稀缺的資產,現在是不可能了,你沒有這些資產抵押,你活不下去的。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哪怕是一切歸零,那我們也都能接受,還能再來啊。”

《why星人》:你之前發文章勸俞敏洪認慫,出發點是什麼?

黃怒波:那一陣我叫敏洪出來喝酒,一開始他不來,他說現在不是喝酒的時候。當時都想一整個行業眼看都沒了,我想叫他出來大家喝個酒吧。後來有一次我去看朱新禮(匯源果汁創始人),那次叫敏洪他去了,我們三個在一塊,我說喝個酒,我說咱們英雄再來嘛,這英雄一世,倒下才是英雄呢,你不倒你誰知道呢?

黃怒波:一個行業消失了,倒下的纔是英雄,無非是從頭再來(來源:why星人)

我叫他認慫,其實是不光寫給俞敏洪,而是講給所有企業家聽的,也是正話反說的調侃。我是希望大家要多多保重。民營企業家像我們這一代人,中國幾千年沒有過的,什麼都經歷過,但是不要氣餒。

我們有經驗,有創業的基礎,在這個數字經濟時代,我們要還做一些事。反過來,我們也要給新一代人做個示範,永遠創新、永遠創業,我們還得幹,不能夠自暴自棄,也不能就此罷手。我們這是給後面的人希望,如果我們這一代都躺倒了,你想想後面的人會怎麼說,喲,千萬不能創業,別像他們這樣,不過如此。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沒有選擇逃避,沒有選擇躺平,而是選擇堅持我們企業家的使命。

我常跟體制裡的朋友講,我說如果我當年還跟你們一樣,不下海,我現在根本就是一個退休老頭,頂多也就當個部長,也就到頭了,你再看人家王石,他都71歲了,還準備再去上市,這就人生的精彩。

《why星人》:你和俞敏洪你們的心態都很放鬆麼?在一起就沒有苦悶的時候?

黃怒波:我們在一起從來都很開心,覺得好玩,你看這個行業沒了,再來唄。我們這一代人臉皮太厚,什麼都經歷過了,還說什麼尊嚴,這個社會有時候把你侮辱到極點都有過。哪怕是一切歸零,那我們也都能接受,還能再來啊。

爲什麼?我已經知道什麼叫創業了嘛,我也知道資本是怎麼回事了,何況像我,還留下很大的一個基礎。

我們這一代人,比較鬼,因爲經歷過,你看我乾的都是跟土地資產有關的,賣了那些東西還能剩下來,再一個比較農民思維,插過隊嘛,就知道永遠家裡得留點餘糧,這事不能賭。

我看俞敏洪的心理素質比我還強,他是經過生死的人,被綁架過幾次,他跟凡人不一樣。那些人一共綁了7個,其他的都殺死了,就他活着。

第一次綁他,因爲新東方創業當時天天身上帶着現金,把他綁了以後,原來跟他打交道的一個手下,說這是個好人,就放了他一馬,沒殺他,但那些人錢花完了又回來了,把他堵在樓道,司機跑掉去求救,俞敏洪被綁匪用給馬(一說象)打的麻藥打了一針,沒殺他。躺了幾天幾夜,醫生說,你命是救過來了,但你可能腦子會壞了。

所以後來我調侃俞敏洪,怪不得他到中國婦聯做檢查呢,因爲被打過麻藥腦子壞了。他就說,黃怒波腦子才壞了,爲什麼壞了?因爲他登珠峰腦子缺氧。

敏洪沒問題的,他心理承受能力極強,我們這一代人都很強,王石這些人心理也都很強。

俞敏洪創業精神很強,他有實力,他有他自己的資產模式。他還剩100個億,他要是被封掉了,那幾萬員工怎麼辦?要是一給遣散,一分錢都沒了,所以他說我不遣散,我還能活10年,他每年消耗10個億。你現在只要能活着,你就有創新機會。

他已經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了,只要折騰去吧,說不定他還能折騰出什麼來。

《why星人》:俞敏洪是搞直播帶貨去了,搞農業平臺,我看你是在做人文課堂,在做一個人文教育型的丹曾文化,你們這都屬於新的轉型吧?

黃怒波:我有兩個時代很興奮,第一是趕上改革開放,你們體會不到,當年我在中宣部工作天天激動得不行,因爲突然看到社會開放了,也預感到未來會有大變化,所以像陳東昇(泰康人壽董事長)我們這一批人就知道不能老死在體制裡,要下海,至於出來能不能幹好,不知道,但知道中國從來沒有過的一個時代到了,我如果在體制裡平淡一生,那多沒意思。

第二個讓我興奮的時代,就是現在,數字化浪潮,數字經濟時代。2018年北大120週年校慶,我用了幾年時間去做學校的工作終於做通了,帶着北大山鷹社重新登頂珠峰。我是指揮,駐紮在前進營地,指揮大家怎麼樣朝前行進。我一直不懂什麼叫微信,也不怎麼用網絡,當時買了幾十本書,背到營地帳篷裡,學生們上山,我在營地沒事做,就看書,看完一本往地上扔一本,等到下山的時候,我就懂了,知道我該幹什麼了,因爲新時代到了,我就做丹曾人文,數字化的人文教育,從生產知識開始。

我認爲這個時代跟92年一樣,會淘汰一大批人,數字經濟的淘汰會更殘酷。這個社會面臨巨大的問題是數字素養怎麼提高的問題,不懂什麼叫數字經濟,不知道數字創新的人,就會變成社會廉價的勞動力,就會出局,這是一個挑戰。

《why星人》:數字經濟會淘汰一大批人,這個怎麼理解?

黃怒波:怎麼淘汰?哪些人會被淘汰?你像送外賣的人,肯定淘汰掉,你不懂什麼叫數字經濟,就變成社會低價的勞動力,如果年輕人都去送外賣送快遞,這個社會怎麼辦?他以後會喪失創新能力,這種經濟模式給整個社會素質的提高,帶來極大殺傷力。

對於年輕人來說,我不能想象他們做10年外賣後怎麼辦?這一定是國家的大問題,需要考慮到。

數字經濟的創業機會極多,但現在面臨最大的問題,是整個世界會分化,出現數字貧困,數字鴻溝。我們在北京討論元宇宙、數字經濟,你在邊遠地帶的人能討論嗎?在美國中國能討論,非洲怎麼辦?沒有數字素養,大部分都跟不上這個時代。

當然,年輕人還有機會,落後的地方也還有機會,他們可以抓緊往這兒轉,可以依靠社會機制,比如說東數西算,把它放到貴州等地,大量設施投在那兒,靠這些措施來填平鴻溝,也是可以的。

張維迎與黃怒波/受訪者供圖

《why星人》:我看你跟經濟學家張維迎老師同時還在做辛莊課堂,是在陝西吧?

黃怒波:我寫的那篇叫俞敏洪認慫的文章,就是張維迎老師逼我寫的,他說你是辛莊課堂的商業實踐總導師,應該寫點東西。

我爲什麼要跟張維迎老師合作做辛莊課堂,因爲張維迎老師一直是維護企業家精神的,甚至到了偏執的地步,他就說市場經濟好,我也認同這一點,企業家精神是一個民族最珍貴的資產。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我支持張維迎老師。

有一次他拉我到他老家陝西吳堡縣,這個地方出了三個人,一個慕生忠,就是打通青藏公路的將軍(開國少將)。另一個是著名作家柳青,從吳堡中學走出去的,還有一個就是張維迎老師。他家所在的村叫上辛莊村,他小時候住的窯洞還在。拉我去的時候,他跟我說,榆林市想給他弄一個張維迎商學院,以他的名字命名,我說可不敢這麼叫。他問我怎麼辦,我說你家的村子叫辛莊,不如就叫辛莊課堂吧。他一聽激動得不行,把這個課堂設在老家,第一個用意就是回報家鄉。

第2, 也是我們給中國的企業家開設的一個弘揚企業家精神的課堂,我們只講企業家精神,在這個意義上它是務虛的,我們不講企業管理操作,大量講的是企業的制度、企業家如何創新,還涉及心理學、進化心理學、美學,就是希望塑造一批心靈、智識比較健全的一代企業家。

我老實講,我們這一代人心智都不健全,都是偏激的,尤其狼性很強。我的願望就希望培養一批新的能跟社會融合的企業家。

張維迎老師講得很好,他說再過30年看看,有了辛莊課堂,中國企業家有什麼不一樣。這是他作爲老師的理想。我認爲起碼這個社會得有鼓吹企業家精神的人,不能唯利是圖,光就想着掙錢。

我支持他,是公益的,我掏錢建校舍,1000多萬吧。建起來以後,全國企業家可以去文化進修,也希望能把那個村子帶動起來,現在那裡成爲當地的鄉村振興示範點了。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下篇:我們不是上帝神仙,我們就是個凡人

“真正企業家精神,是解決你個體對社會的存在價值,不只是爲自己賺錢。”

《why星人》:你講到狼性,講到心智不健全,這怎麼理解?

答:我們這個社會最大的問題,是成王敗寇的價值觀害人。爲什麼很多企業家賭呢?他急功近利,希望明天就能變成頂級企業,他就會賭一把。企業家的賭跟一般的賭不一樣,他是拿社會資源在賭,拿銀行貸款和員工的未來在賭。

所以這個末日情結在市場經濟當中特別要不得,大家都覺得發財的爲什麼不是我,明天要不發財再沒機會了,這是要解決的一個社會心理問題。

你看有的就賭得很大,像我們房地產圈裡有的人,他覺得我地拿得越多越好,到現在這就是個大問題,你不開發,就收回,關鍵是土地稅很貴,所以拿地越多的人,負擔越重,等於把錢都投在地上,短貸長投,可能就要借高利貸了。

企業家這個賭性,熊彼特、德魯克都說過,帶來很大的社會危害。

某些企業家的賭性給社會帶來很大的危害,社會對你有看法你也不冤(來源:why星人)

你比如一個海航倒了,當家的是進去了,但你這給整個中國社會帶來多大的破壞?資產、行業、信譽,都被破壞了。還有,像某一個地產巨頭髮生經營危機了,比如他欠了施工隊一個億,他要是破產了,施工隊只能拿回去1,000萬。你看江蘇南通那幾家中國最大的最棒的建築公司,不都是受到這個影響嘛,近期都破產了。有多少人失業,多少人買了房子交了貸款,房子拿不到了,這對社會殺傷力極大的。

所以中國一些民營企業走了一個非常野蠻暴利的發展階段,社會對你有看法,你也沒話說,因爲你是個賭徒,你狼性。在這個背景下,作爲民營企業家過來,你也夠幸運了,你是個得到者,那你對揹負的這些罵名就得坦然一點,心態就要正常一些。

誰叫你身在“天堂”呢?既然你得到了財富,背罵名也是應該的(來源:why星人)

《why星人》:你說的這種情況,隨着市場機制的健全和成熟,能得到解決嗎?

黃怒波:我認爲可以的,急功近利永遠都有,關鍵是要解決掉創業價值觀的問題。你創業到底是爲了什麼?你就是爲了掙錢,那不是真正的創業,你就是謀生嘛。

商業社會就是這樣,急功近利,有些人不惜代價,你比如某些公司上市,作假,後來敗露了。當然成功的例子也很多,也有發了大財的,尤其像我們這些人,早些年糊里糊塗拿了一塊地,一下就變成福布斯富豪了,這個時代是有的,但反過來代價也很大,社會就很動盪,有一羣狼在的時候,你誰都不安全了。

所以我對北創營的學員說,你們要明白創業的目的是什麼?如果你認爲不管成功和失敗,創業是我人生必須的一個經歷,我不能在這個時代無所事事,那你就對了,你可能就不會急功近利了,你會考慮長遠,而不是說拿了一筆錢我就回家,甚至說什麼35歲退休到終南山養老去,我對這種情況特別反感。

拿一筆錢就回家,35歲退休到終南山養老,我最瞧不起這種創業者(來源:why星人)

國家號召大衆創新萬衆創業,表面看是靠這個來激活國家的經濟活力,但背後藏着的是一個正確的民族價值觀的塑造。

真正企業家精神,是解決你個體對社會的存在價值,不只是爲自己賺錢。

我爲什麼非得成功呢?我失敗也行啊,因爲我在創新啊,創新就意味着失敗的概率很高,但你只要去做人生就很精彩。最可怕的是你不嘗試,選擇躺平。

拍攝/王崢

“每次都覺得是滅頂之災,但都過來了。”

《why星人》:也許有人會說,黃怒波因爲已經很成功了,在富豪階層了,所以可以境界不一樣,層次不一樣,但對大多數芸芸衆生來講,他可能就是要吃口飯,要賺錢,要住大房子,要把子女教育搞得好好的,還只能停留在這樣一種想生存更好的層面。

黃怒波:的確,我也是那麼過來的,這裡面就有一個人的進化問題。如果我現在還是這樣,覺得自己牛逼,我有錢了,我就該大把花錢,就該吃好穿好,那我就根本沒進化。因爲我本身就是從底層進化上來,我能有這個覺悟,說明我還是對的吧。

所以現在的人不讀書,不讀無用之書,是有問題的。因爲知識讓人進化,學習讓人進化。我就是靠讀書才進化過來的。

從小社會就排斥我,整個小學的時候,班裡只要一丟東西,一定先搜我,認爲只有我會偷,其實我從來沒偷過東西。我就記得只有一次,班上有個女同學抽屜放了一塊果丹皮那種東西,我從來沒吃過,實在饞,偷偷拿舌頭舔了一下,又放回去了。

因爲我是最底層的人,別人永遠可以無視你的人格尊嚴,都排斥我,怎麼辦呢?我就走野外,一個人走到野地裡,進賀蘭山,因爲只有到野外跟野獸呆在一塊,我才安全,跟人在一塊,我絕對感到不安全。

這時候最重要的就是讀書,書裡有一個豐富多彩的世界。我記得幾歲的時候讀《西遊記》,還是繁體字,讀入迷了,我媽媽打我,說你怎麼什麼也不幹。後來一讀書,我就上房,上房了她上不去。

我老家是銀川的一個小縣城,一到夏天蚊子多極了,家裡又沒有錢,連點煤油燈也不讓,我就坐在路燈下看書,經常讀到半夜就睡着了,有時候過路的人就把我搖醒,是書本給了我一個美好的世界,這也是我逃避現實的一個辦法。

文革的時候,我10歲,當時到處搞運動,學校都不能正常上課了,平時沒什麼事,我就讀書,我們家門口的城門樓裡有個圖書館,我和幾個小夥伴把門撬了,裡面有大量的書讀,到我下鄉插隊的時候,就把資本論等書都讀完了。讀書是清洗靈魂,你絕不會讀髒書,你讀懂了人類文化的精華,比如《安娜卡列尼娜》,《絞刑架下的報告》,我都讀了多少遍,才10來歲,有這麼多美好的東西,你心靈就不會變壞。

到後來上北大,我可以講讀遍了世界名著,只有兩本書沒讀,一部《金瓶梅》,一部《紅與黑》。可以說,是讀書挽救了我,要不我就是個小流氓。

《why星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登山也是你的進化方式?

黃怒波:確實是,我小時候受人排斥走野外,後來做企業,就去登山。你知道釋迦摩尼怎麼成佛的?他在菩提樹下悟了三天三夜,開悟了。登山也是這樣。

上去一趟,不知道要走多少天,嚮導離你那麼遠,風大根本聽不清說什麼,戴着氧氣面罩,也不能說話。這個過程中,我就把一輩子的事想了不知多少遍,慢慢就悟出來哪些人生經歷是對的,哪些是不對的。登山就是獨處,孤獨讓一個人的靈魂高貴。去南極,走着走着分不清天和地了, 腳 下滑雪板像打雷一樣響,因爲太安靜了,所以我躺在帳篷裡的時候,就去思考問題,平常你們誰能有功夫安靜下來?

自然界的東西說不清,像我去登珠峰,你不知道,每次我出發是晚上走,天亮以後下來,那個大山讓你恐懼,無比巨大,你看到底下那個營地,萬丈深淵,太大了,天就在你頭上,就讓人覺得自己太渺小,這種美學感和壓抑感無法言喻,下來以後,覺得唉呦自己多了不起,我活着上去活着下來。

人活着,跟登山是一模一樣的,珠峰我登頂了三次,每一次都面對着死亡,各種困難,但現在回頭想,我這一生太精彩了,我怎麼那麼了不起,全世界同一個人幾次登頂珠峰的,沒幾個人吧。你再難,去登珠峰,登完下來你覺得還有什麼難的?這就對生命有了重新的看法。所以爲什麼我說我從來不可能得抑鬱症睡不着覺,每次都覺得是滅頂之災,但都過來了。登山對我是一種性格的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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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最痛快的是,沒錢我掙着了,然後有錢了,我又散出去了。”

《why星人》:我知道你做了不少的慈善,前前後後捐了幾十個億吧,而且給北大一捐就是十多億,一般人都是閉口不言,趁這個機會,想請你也分享一下,做這個事的想法。

黃怒波:第一我得感恩,沒有北大就沒有我,有了北大我才能進中宣部,進了中宣部我才能知道好時代來了,才能出來。每個人都要找到他的精神圖譜,北大就是我的精神圖譜,不是說我自己能耐掙着錢了,是北大、是社會給我的空間。

第二,人不能爲財富所累,你拿着這麼多的錢幹什麼?只有捐出去你才睡得着覺。我就認爲這個錢幹嘛我一個人花呢?我也夠啊,我當然也把我後半生所需都留夠了,但你要多少纔夠呢?你像北大的詩歌研究院,是我一直在捐的,對中國100年詩歌發展起了很大的作用,出了很多成果。

第三,你活着得有一個價值觀,人在物質社會中要生存,在精神社會中也得生存。昨天我跟人講,我說做企業也好,做官也好,無非是個生存方式,但讀書寫作精神充實,那纔是你真正的財富,你才能過得踏實了。

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爲捐錢是企業家的本能,真正的企業家到最後一定都會把錢還給社會的,因爲他自己夠了,你說他抱着幾百個億幹什麼呀?一定是個負擔。

《why星人》:錢太多究竟是一種什麼負擔,我們這些沒錢的人體會不了這種感覺。

黃怒波:你沒錢的時候天天想着掙錢,爲這個睡不着,當你掙着錢了,又天天睡不着覺,怕被偷被搶,被當成富豪打掉,他疑神疑鬼對誰都不相信,你得藏,你像藏到開曼羣島,藏到瑞士銀行,你藏着睡不着啊。

有錢的人他更容易得不到安全感,窮光蛋怕什麼呢?所以你把財富捐出去,你心裡覺得舒服。

《why星人》:你講到這個財富觀,讓我想起佛經裡的一個典故,釋迦牟尼佛曾講,錢財是五家共有,哪五家?盜賊、水、火、官府、不肖子,就是你的錢財實際上並不屬於你一個人獨有,經常盜賊惦記上了會來偷搶、水火天災發生了會毀滅所有,官府如果發昏胡來的話,也可以把它徵繳充公,還有家裡的不肖子,也有可能敗家把你敗個精光。這樣一看,你說太有錢睡不着覺,可能真的就能理解了。

黃怒波:人生最痛快的是,沒錢我掙着了,然後有錢了,我又散出去了,俞敏洪和我都是這個心態。講實話,我從來沒想到我這麼有錢,原來太窮想不到,現在回頭看,把錢花掉捐掉纔是你的,捐給社會、生產知識,錢就有用了,你存在銀行裡跟你有什麼關係,那是銀行的。

所以講真正的企業家精神,是要解決掉你對社會的存在價值,他不是爲自己賺錢。

《why星人》:講到財富觀,一直以來大家也會提起企業家原罪的問題,加上貧富分化的現實,大家對有錢人基本沒什麼好感。

黃怒波:貧富分化確實不能簡單歸結到企業家身上,因爲企業家的任務是負責創新,解決就業和稅收,貧富分化的調劑,主要得靠政府的遊戲規則和政策機制。

這一點我認爲政府做得非常優秀,解決了絕對貧困問題。你們不在一線不知道,新疆那麼偏僻的地方,老百姓不會餓着,不會沒房子住。中國現在整個的國民財富提升得很高,尤其農村的穩定,中國政府把農業稅全免掉了,我到門頭溝一看,沒有什麼窮人,爲什麼?你沒地沒活幹,我給你撥錢,你去巡山,一個月也有800塊1000塊。有飯吃飯有房子住,這是很了不起的一條,幾千年沒有過的。

我們的社會制度還在調整,也會不斷進步,希望在調整當中逐漸能夠把社會的尖銳矛盾緩和化。

但這個事怪企業家沒有用,甚至有些人還想消滅社會資本,這個想法是有問題的。如果沒有企業家繼續創新,這個社會還怎麼存在?拉動就業、拉動經濟、促進消費、開發產品,哪一樣少得了企業?沒有社會資本行嗎?

現在看到老百姓不消費了,社會不創新了,大量遣散人員了,失業多了,大家這纔想到,噢企業家原來還有用,我們都哄他吧。這就又提出了要像尊重科學家一樣尊重企業家了。

當大家意識到這個問題後,這一條會讓企業家們感到踏實,因爲終於看到企業家精神的寶貴了,看到它是一個社會的進步動力,那大家就放心了,起碼你再幹10年它不會變,可以好好放心幹。

但是反過來說,我認爲這個時代對中國民營企業家既苛刻仇視,同時又極寬厚,爲什麼?你看各地政府招商引資,像我這樣的人走到哪兒市長就想見我一面,請我吃個飯,他們也要發展。只有中國的民營企業家能有這麼高的地位,當人大代表、政協委員什麼的,我們也是夠風光了。

那我們自己就該知足了。至少我心裡很平衡,我想我小時候天天被批鬥,最大的願望是能有一個蘋果吃,拿現在和那時候比一下,那是不是在天堂了?你在天堂,你還不背個亞當夏娃的罪嗎?所以民營企業家心理要平衡,不要讓人把你都說成上帝神仙,你就是一個普通的人,你也會犯錯,你也會有原罪。

那社會對企業家的罵聲,我倒認爲可以背起來,上帝是公平的,你不可能什麼都得到。像我這樣的人,我是得到財富了,但我底下團隊有多少人在幹活啊,這樣一想,你就知道你不該守着它。所以民營企業家的心態也要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