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證》：三十年都市流言塵埃落定
引言：4月26日下午1時，美國新墨西哥州阿拉莫戈多垃圾填埋場，人們從挖掘出來的垃圾中發現了一個沾滿泥土的雅達利2600搖桿。隨後，一盒盒遊戲卡帶從同一地點出土。這些卡帶被埋葬於此已有三十一年。至此，遊戲史上最著名的“都市流言”終於塵埃落定。
史上最爛遊戲
美國新墨西哥州南部，白沙導彈試驗靶場與林肯國家森林之間的荒漠地帶，有一座僅兩萬多人的小鎮——阿拉莫戈多（Alamogordo）。4月25日，這座小鎮突然熱鬧起來。
小鎮的垃圾填埋場上，一輛巨大的黃色挖掘機將挖起的垃圾和沙土堆積在兩側，工作人員將其中的疑似物品揀出後，裝入一個個大桶，仔細檢查。
挖掘作業產生的大量塵土和垃圾碎片，被時速100公里的狂風捲向空中。聚集在垃圾場附近的兩百多人，不得不躲入避風場所，或是戴上墨鏡，以衣物捂住口鼻。
這兩百多人，既有本地居民，也有千里迢迢趕來的遊戲玩家，以及媒體記者。他們正在等待發掘結果。
一位女記者揮舞着褐色的“外星人”玩偶，造型源於史蒂文·斯皮爾伯格1982年執導的經典科幻電影《E.T. 外星人》。三十多年前，有報道稱，雅達利公司將數百萬《E.T. 外星人》遊戲卡帶掩埋於這塊垃圾場內。三十多年後，人們認爲那隻不過是一個流傳於民間的“都市流言”，無法被證實。
挖掘進行了一天，4月26日下午，因天氣惡劣，絕大多數圍觀者已經散去，僅餘數十人堅守現場。這時，挖掘工作有了重大發現。
首先被發現的是一個沾滿泥土的雅達利2600搖桿，以及印有“ATARI”標誌的包裝袋和說明書。很快，一個薄薄的黑色塑料盒從砂土中露了出來，然後是另一盒。這些巴掌大的盒子，正面印着電影《E.T. 外星人》中的兩位主角的畫像，上方印有“ATARI 2600”字樣，下方是一行版權聲明：“1982，Atari Inc. All Rights Reserved”。
數小時內，已有數百盒遊戲被髮掘出來，除《E.T. 外星人》外，還有《吃豆人》、《吃豆小姐》、《奪寶奇兵之法櫃奇兵》、《導彈指揮官》、《小行星》等古老的雅達利遊戲。
這些遊戲卡帶被埋葬於此已有三十一年。至此，遊戲史上最著名的“都市流言”終於塵埃落定。
約有兩百多人前往垃圾場觀看了此次發掘，其中既有本地居民，也有千里迢迢趕來的玩家，以及媒體記者。
“能夠有所發現，總算鬆了口氣，很激動。”導演扎克·佩恩舉起一盒沾滿塵土的遊戲卡帶，向周圍的人羣展示此次發掘的成果。
扎克·佩恩正在拍攝一部以“1983年雅達利掩埋事件”爲主題的紀錄片，暫定名《雅達利：遊戲結束》，此時發掘是爲了收集紀錄片的素材。
去年5月，阿拉莫戈多城市委員會與製片公司簽署協議，允許攝製組前往當地的垃圾填埋場進行挖掘，尋找傳說中被掩埋於此的遊戲卡帶，時限六個月。年底，佩恩找到一位名叫喬伊·勒萬多夫斯基的知情者。三十年多前，勒萬多夫斯基經營着阿拉莫戈多的一家垃圾處理公司，對那次掩埋行動所知甚多。現在，他已經接手成爲這塊垃圾場的所有者。
儘管獲得了當地政府的許可，但挖掘工作遲遲無法展開，原因是新墨西哥州環境保護部固體廢物處理署提出投訴，認爲此次發掘可能對環境造成潛在危害。直到今年4月，這一問題才得以解決。
4月25日，挖掘工作正式啓動，並向公衆開放。除了自發前來的玩家和媒體外，與當年的掩埋事件有關的部分人士也被邀請到場，例如《E.T. 外星人》遊戲的設計師霍華德·史考特·華沙，如今的他已經轉職成爲一名心理治療師。
“三十多年前，我開發了這款‘史上最爛遊戲’，據說它毀掉了十億美元的遊戲產業。事實可能是這樣，也可能是那樣。不過，正因爲我在三十多年前做的那些事情，人們才得以聚集在這裡，享受發掘的過程。我覺得很開心。”華沙輕鬆地說道。
紀錄片導演扎克·佩恩舉起一盒沾滿塵土的《E.T. 外星人》遊戲卡帶，向周圍的人羣展示此次發掘的成果。
盛極而衰的雅達利
對於這次發掘的結果，前雅達利經理詹姆斯·海勒並不驚訝。他回憶說，1983年，雅達利命令他“以儘可能低的成本”，將德克薩斯州艾爾帕索工廠倉庫裡積壓的72.8萬盒遊戲卡帶處理掉。
“那之後，一直沒人問起過我，所以我也沒把這件事說出來。”海勒說。
在雅達利乃至美國遊戲業的發展史上，1983年是一個重大的轉折點。1980年代初，雅達利是美國遊戲業的霸主，佔據市場80%的份額，1982年營業收入高達20億美元。
然而，短短一年後，事態急轉直下。1983年，雅達利虧損5.36億美元。
1983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令億萬富翁一夜之間淪爲負債累累的乞丐？三十年來，業界對此已有衆多分析，原因無外乎四點：
1、人才大量流失。雅達利的管理體系缺乏對員工的尊重，員工難以自由發揮，且存在分配不公的問題。1982年年初，公司的精英程序員已悉數流失，直接導致其後開發的遊戲品質嚴重下滑。
2、市場反應遲緩。雅達利2600遊戲機發售多年，用戶羣已被新面市的遊戲機蠶食，例如Intellivision、ColecoVision。這些遊戲機安裝有適配卡，允許玩家在其上運行雅達利遊戲，而無需購買雅達利遊戲機。與此同時，雅達利1982年年底推出的新一代遊戲機——雅達利5200的表現令人失望。
3、雅達利試圖以儘可能低的價格促銷遊戲機，依靠遊戲軟件盈利。但衆多優秀的第三方遊戲開發商的出現，令這一策略難以奏效。
4、雅達利未能獲得任天堂街機遊戲《大金剛》的移植授權，錯失良機。此前，雅達利將《太空入侵者》和《吃豆人》等街機遊戲移植至家用機平臺，獲利頗豐。
史蒂文·斯皮爾伯格（左）與《E.T. 外星人》遊戲設計師霍華德·史考特·華沙三十多年前的合影。
1982年，雅達利獲得日本南夢宮的授權，將《吃豆人》街機遊戲移植往雅達利2600。公司高層對這款遊戲的預期過於樂觀，當時，雅達利2600的總銷量爲1000萬臺，而《吃豆人》卡帶竟然生產了1200萬盒，公司認爲這款遊戲能夠進一步刺激遊戲機的銷量增長。
由於技術人才流失殆盡，移植後的《吃豆人》存在畫面閃爍、動作僵硬、音效單調等問題，雖然最終售出770萬盒，收入達到2億美元，但仍然積壓了430萬盒遊戲卡帶。
更糟糕的是，移植版《吃豆人》的不良品質令雅達利的形象在玩家中間一落千丈。柯特·文代爾、馬蒂·戈德堡合著的《雅達利公司：商業樂趣》一書中提及此事，指出：
“當時，第三方開發的垃圾遊戲已氾濫成災，這些遊戲品質低下。人們在購買雅達利的《吃豆人》後，發現結果同樣令人失望。市場的生態環境由此劇變。人們不再盲目購入新遊戲，而是謹慎地等待媒體評測或其他玩家的反饋。於是，1982年下半年，遊戲銷量大幅減少，遊戲廠商不得不加大推廣力度，形成惡性循環。”
不過，當時的雅達利並未意識到自己正瀕臨崩盤。1982年7月底，母公司華納通訊與史蒂文·斯皮爾伯格簽訂授權協議，將後者執導的科幻電影《E.T. 外星人》改編爲遊戲，授權費高達2100萬美元。這意味着，雅達利必須售出至少400萬套遊戲纔有可能打平成本。
這份自信源於半年前，雅達利將斯皮爾伯格執導的另一部電影《奪寶奇兵：法櫃奇兵》改編爲遊戲，取得了不錯的業績。而事實上，將電影改編爲遊戲的成功案例在當時並不多見，鉅額授權金更是令風險倍增。
斯皮爾伯格指定之前爲《奪寶奇兵：法櫃奇兵》開發遊戲的霍華德·史考特·華沙，擔任《E.T. 外星人》遊戲的設計師。華納通訊要求遊戲趕在聖誕期間上市，扣除生產、包裝及運輸的時間，最後留給華沙的開發週期，從設計、編程到測試，僅一個半月時間。
華沙稱《E.T. 外星人》爲“史上開發週期最短的遊戲”，其結果是“史上最爛遊戲”的誕生——畫面粗糙，過程無聊，毫無遊戲性可言。
霍華德·史考特·華沙應邀趕赴此次發掘的現場，如今的他已經轉職成爲一名心理治療師。
“外星人”掩埋行動
“總共生產了500萬盒《E.T. 外星人》遊戲卡帶。最初售出50萬盒，後來又陸續售出100萬盒，其餘350萬盒被經銷商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這是雅達利提供的一組官方數據。
由於1982年的銷售業績遠未達到預期，各地經銷商大量取消前一年與雅達利簽下的訂單。這些被取消的訂單，連同350萬盒《E.T. 外星人》、430萬盒《吃豆人》，數以噸計的塑料廢品積壓倉庫，令雅達利不堪重負。爲了儘可能降低損失，雅達利決定銷燬這些遊戲卡帶。
1983年9月22日，在夜色的掩護下，數輛卡車從德克薩斯州艾爾帕索的工廠出發，開往西南方向。一個半小時後，卡車停在了阿拉莫戈多小鎮的垃圾填埋場上。工作人員將車上的貨物卸下，壓碎並就地掩埋。
當時，這塊垃圾填埋場的所有者是布朗寧·菲利斯（以下簡稱“BFI”）公司。該公司與雅達利簽訂了一份垃圾填埋協議，準備將後者的二十多輛卡車的貨物——包括遊戲機及遊戲卡帶——分天分批運送過來，碾碎並掩埋，每週三趟，每輛卡車收費300美元至500美元不等。
之所以選擇阿拉莫戈多作爲掩埋地點，原因之一是新墨西哥州立法禁止在垃圾填埋場拾荒。雅達利以爲將遊戲機和遊戲卡帶埋於此處，可以避免被外界察覺。
三天後，雅達利已經悄悄處理了八輛卡車的貨物。就在這時，消息從垃圾場工作人員的口中泄露了出去。
三十多年前拍攝的阿拉莫戈多垃圾場照片。掩埋事件曝光後，BFI公司派警衛看守垃圾場，將媒體拒之門外。
獲知消息後，阿拉莫戈多小鎮的孩子們蜂擁而至，展開“盜墓”行動。
“我們趁着天黑的時候摸過去，拿着手電筒，挖出了幾十盒遊戲。”三十多年前，阿拉莫戈多市政府官員阿曼多·奧特加只是一個十多歲的孩子，他和同伴們不顧黑暗、豺狼、毒蛇等危險，避開警衛，潛入垃圾場挖掘“寶藏”。遊戲機被壓毀已無法使用，他們將遊戲卡帶挖出後，轉賣給附近的折扣商店。
9月26日，當地媒體《阿拉莫戈多日報》率先披露此事。之後，《紐約時報》以及合衆國際社、奈特里德報業集團旗下的各大媒體迅速跟進。
掩埋事件曝光後，BFI公司派警衛看守垃圾場，防止“盜墓”再次發生，並將聞訊趕來的媒體拒之門外。
9月29日，BFI公司在已被壓碎掩埋的貨物上又澆築了一層混凝土，這在以往的廢品處理過程中極爲罕見。一位參與其中的工人稱，這是因爲“地下有很多動物屍體，我們不希望孩子因偷挖遊戲而受到傷害”。
由於當地居民的抗議，這一事件引起了阿拉莫戈多公共安全部門的注意。在獲知外地垃圾被運送至本地填埋後，市政府連夜召開會議。一名委員公開表示，不希望這塊土地成爲“艾爾帕索的工業廢料垃圾場”。與會者投票表決，禁止雅達利使用這塊垃圾場，隨後又通過了《危機管理法案》，限制垃圾處理公司將外地垃圾運至本地處理。政府還專門成立“危機管理小組”，執行這一法案。
最終，只有九輛——《紐約時報》報道爲十四輛——卡車的雅達利遊戲卡帶，被埋葬於阿拉莫戈多。
數小時內，已有數百盒雅達利遊戲被髮掘出來，除《E.T. 外星人》外，還有《吃豆人》、《法櫃奇兵》等。
塵埃落定
雅達利究竟在阿拉莫戈多掩埋了哪些東西？三十多年來，這始終是一個謎團。
雅達利官方的解釋是，被送往阿拉莫戈多銷燬的是損壞品以及有瑕疵的產品，“絕大多數是無法正常使用的瑕疵品”。但據目擊者稱，被掩埋的產品大多未拆包裝，如何判斷其是否爲瑕疵品？
有分析者稱，艾爾帕索工廠當年的主要業務是生產遊戲卡帶，由於工廠轉型，庫存的卡帶必須及時處理掉，因此，卡車上裝載的是大量庫存的遊戲卡帶及遊戲機硬件。
更多的人則認爲，被填埋在阿拉莫戈多的是數百萬盒《E.T. 外星人》遊戲和《吃豆人》遊戲。
“數以百萬計的遊戲卡帶被以這種恥辱的方式偷偷摸摸地埋葬於此處，目的是爲了將發生在雅達利身上的令人尷尬的巨大失敗永遠掩蓋起來。”當年的《紐約時報》如此報道。
被掩埋的遊戲卡帶究竟有多少數量？這是另一個謎團。有報道稱，埋在阿拉莫戈多的遊戲卡帶其實並不多。雅達利當年積壓的數百萬盒遊戲，大部分被掩埋在了公司總部所在地——加利福尼亞森尼韋爾市附近。
各種相互矛盾的說法層出不窮。有人猜測被埋在地下的是雅達利Mindlink手柄的原型，還有傳聞稱第一輛卡車上的貨物被偷運往了墨西哥。久而久之，人們甚至開始懷疑雅達利是否真的在阿拉莫戈多掩埋過東西。
2004年10月，《E.T. 外星人》遊戲的設計師霍華德·史考特·華沙公開質疑此事的真實性。在《太平洋歷史評論》雜誌的一篇文章中，作者約翰·威爾斯將此事歸爲“都市流言”，與發生在附近的“羅斯威爾UFO墜毀事件”相提並論，稱其“雖廣爲流傳但缺乏證據”。
直至2014年4月26日，這個流傳了數十年的“都市流言”終於被證實爲真。
孩子們在發掘現場的一臺雅達利2600上插入三十多年前的《E.T. 外星人》卡帶，發現遊戲仍能正常運行。
結束語：“史上最爛遊戲”《E.T. 外星人》成爲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阿拉莫戈多掩埋事件後兩個月，雅達利宣告虧損5.36億美元。次年，雅達利被掛牌出售，昔日美國遊戲業的霸主就此一蹶不振。
前時代華納助理首席執行官艾曼紐爾·傑拉德事後評論稱，當時公司目睹了雅達利2600版《吃豆人》的熱賣，以爲即使是品質低劣的遊戲，也可以憑藉強大的市場推廣手段而取得不錯的銷售業績，沒想到鑄成大錯。
雅達利崩盤後，北美遊戲市場陷入長達三年的大蕭條。後人提及這段往事，往往將其作爲對涸澤而漁、無視商業道德的斂財行爲的一種警醒。前車之覆，後車之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