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分9.1,神作誕生,好東西

曾幾何時,爲了靠攏輿論場上颳起的女性主義思潮,國產影視劇陷入了某類敘事的泥沼:用粉飾矯揉的“大女主”形象,博得觀衆歡心,去思考個體女性對獨立生活的嚮往,然而最終端上桌的仍是商品化的噱頭,和換湯不換藥的瑪麗蘇故事。

於是不難理解,三年前《愛情神話》的誕生,對多少人猶若春風拂面。它將兩性感情還歸到靈動、現代性的敘述視野中,發掘出中年人身上罕見而舒爽的精氣神,一掃愁雲,點破了人際關係中超越“競爭”和“妒忌”而存在的廣闊可能。

如今,集萬衆呼聲的《好東西》終於到來,併成爲繼《我不是藥神》之後六年內第一部開分即超過9分的華語電影。

《好東西》豆瓣評分9.1

就像立項時打出的“平行篇”那樣,《好東西》和《愛情神話》進行了許多微妙的聯動:部分配角(老烏、瑪雅)的重合,索菲婭·羅蘭、紅拂雜貨鋪等符號的延續,垃圾站旁一晃而過的標語“愛情沒有神話”……當然更重要的,還有導演兼編劇邵藝輝標識性的文本風格:俏皮、聰慧和漫不經心的調侃,將尖銳的觀念碰撞消融在瑣碎又日常化的情節裡。

除卻這些別具心思的彩蛋,海報上那句“整點新東西,說點新話題”,預示着導演完成自我成長和超越的態度。於是,影片在保留了上海這個大背景的同時,將滬語撤走,連同對城市在地風貌的描繪也剋制了很多,轉而讓位給更摩登、切中當下情緒的話題。

《好東西》海報

表面上看,電影瞄準的是以“90後”爲首、正在迷惘和侷促中打轉的年輕一代,卻又不僅限於此。在這個充滿了切片式敘述的故事中,每個人都能照見自己某部分的影子,多個聲部貫穿、接合,帶來了延綿不斷的感觸跟思考。

(內含正片劇透,請酌情閱讀)

剛看完《好東西》走出影院,我腦中浮現了邵藝輝的榜樣、美國前最高法院大法官金斯伯格,她有這樣一句名言:“如果每個國家都允許女人去實現——像我常說的——她們的天賦,我想我們會活在一個更好的世界。

從《愛情神話》到《好東西》,可以清晰看到創作者自信的增加。這種自信,首先在於視角上的轉換,和前作中圍繞“老白”展開的曖昧故事不同,《好東西》的主體,是三位處於不同年齡段、鏡像般互爲投射的女性。

在這個英文片名允諾的“Her story”中,她們以自身特有的情感包容度和理解力,在鄰居、母女等陳舊的身份標籤之外,闢開了一幅新式的家庭和陪伴圖景。

單親媽媽王鐵梅,從山西老家打拼到十里洋場,形同導演的化身和嘴替。曾身爲一線調查記者、正直勇敢有閱讀量的她,自嘲出於“懦弱”摁滅了新聞理想,如今被迫向金主屈膝,在直播間吆喝上鍊接。她反感同行的清一色苦難敘事,對單親媽媽等羣體妖魔化的呈現,但對於熱血沒涼透的職場後輩,仍會鼓勵對方“去做你認爲有價值的選題”。

王鐵梅

女兒王茉莉,正處在人格發育的早期,雖未完全繼承母親性格里的剛勇,但仍然有顆敏感而早熟的心靈。她沒什麼特別嗜好的樂器,卻又對在舞臺上打鼓感到新鮮;會在飯桌上當着男士的面大方說出“世界上有一半的人都會流血”,時常和嚴肅掛鉤的“月經羞恥”,就這樣被童言化解了。

王茉莉

樂隊主唱兼錄音師小葉,成長在糟糕的原生家庭裡,典型的討好人格,極易被打成主流輿論苛責的“戀愛腦”。但在其脆弱包裹下,涌動着對他人明朗、熱烈的關懷,不吝惜愛和嘗試的主見。她既能看清自己缺愛的軟肋(“我是不是給女人丟臉了?”),也會在關鍵時候像個太陽釋放出光和熱,不計一切捂緊在意的人。

小葉

正是因爲填充了女性全方位的生活經驗和體悟,幾位主角才能看起來格外真實,具有豐滿的可信度。在今年的國產院線,像這樣帶有鮮明“女性意識”的電影並不在少數,譬如同期上映的紀錄片《女人世界》,還有前陣子引發熱議的《出走的決心》。

對比下三者的敘述重點,除了後兩部都是以真實事件爲藍本外,《女人世界》拍的是一羣老年華裔舞者在異國的生命力迸發,《出走的決心》則落腳於被婚姻和育兒責任支配的傳統女性,在出走(覺醒)前要面臨怎樣的無助和煎熬,才能扣下轉身離開的扳機。換言之,兩部影片都設定了明確的、分量吃重的命題和敘事主線。

《女人世界》《出走的決心》海報

但《好東西》試圖囊括和爲之發聲的,卻不是某一類羣體。更多時候,影片在試圖從工整和主流的敘事框架中滑脫,以便嵌入到豐富的時代語境中。在廈門路演現場,邵藝輝對拍攝的初衷解釋道:“以女性覺醒爲起點,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雖然她是覺醒後的女人,但依然會面臨很多新的問題,這些問題是所有女生都會面臨的。”

這種2.0時代的追問,平淡中累積的牢騷和碎碎念,絕不等於影片停留在了偏狹、機械的二元對立思維上。因爲真正的“底層覺醒”,是發現自我的同時也有能力看見他人,直面現狀的不完滿,探求到一種多元平衡的解法。

以此來看,影片也是在透過三位女主的視線,帶領我們去重新認識這個世界。

關於《好東西》的洞察力之出挑,有一個網上交口稱讚的蒙太奇段落,是小葉幫鐵梅照看女兒王茉莉時,讓小孩戴上耳機辨識一些偶得的聲音素材。

邵藝輝頗具創思地在王鐵梅做家務的音軌中,混入了女兒童真又天馬行空的猜想:從泥石流、龍捲風到海豚躍進大海,分別對應着母親撿掉在樓梯上的水果、拖地和洗蔬菜等閃回的畫面。

王鐵梅做家務的錄音音軌,與女兒想象的世界重疊

這個神來之筆般的設計,將許多女性平日裡細瑣、微觀和“看不見”的勞作,跟自然的地動山搖並置,構成了一種打破“失語”的表達和表白。此外,對母職細膩入微的觀察也在呼應着小葉的工作內容,和她在此基礎上調動起的豐沛感官和知覺力。

拋開職業慣性的驅使,編導在此真正想說的,大概是生而爲女,才能更好看見同伴的處境,尤其是被公衆漠視的付出和需求。面對約會軟件上認識的風流眼科醫生,小葉爲了強裝瀟灑,謊稱自己已婚有女兒,還拉來茉莉當幌子。當這場拙劣的表演被意外撞破,鐵梅沒有責怪,反而給了小葉一個擁抱,並配合她“直女裝拉”約男方來酒吧見面,探測對方的真心。

《好東西》劇照

在國產影視劇對女性情誼的刻畫中,這種處理是極爲珍貴的,不帶半分獵奇,淨是毛毯蓋在身上那種暖和的安心感。就像《愛情神話》中的李小姐和格洛瑞亞,雖有着共同(被)追求的對象,卻仍能成爲投契的朋友。《好東西》則更進一步開拓了“girls help girls”這句口號的外延,在幾名主角身上,比起受傷-救贖的公式組合,更讓人難忘的是她們如何站在彼此身邊,攜手渡過已知和未知的風暴。

所以我們才能看到,在小葉反覆陷入自我懷疑時,茉莉用“你的眼睛很大很漂亮”來安撫她,這讓人想到去年的話題片《芭比》中,剛闖入現實世界的芭比也曾對着街邊一個老太太發出類似的誇讚(“You're so beautiful.”),對方報以微笑:“I know it!”女性間純粹的、本真的情感聯結,在此刻跨越年齡和經驗的壁壘,反射出了動人光澤。

同樣治癒效果拉滿的,還有王鐵梅和小葉在天台上的那場對話,小葉安慰自認無法成爲“模範超人媽媽”的王鐵梅時說:“那我們就不要玩他們的遊戲了。”以及小葉對茉莉說的:“我會好好活着,等你們長大,建立一個新的遊戲!”結尾處,茉莉在作文裡如實托出自己的想法,也可以視作下一代對“建立新遊戲”的擁抱和實踐。

《好東西》劇照

所有雞湯向的臺詞,都被安置在恰到好處的地方,既給人鼓舞又不會顯得太虛。這種遊走在匠氣和坦誠之間的分寸感,確證了邵藝輝作爲一個金牌網絡寫手的老練和成熟。

不可否認,臺詞上的機鋒也是把雙刃劍,稍沒用好就會露出人爲編織、雕琢的痕跡。拿經典的飯桌爭吵戲來說,雖然其掃射的力度和娛樂性相較《愛情神話》更上了一個臺階,但密集抖落的上野千鶴子、雄競、打拳、結構性壓迫等網絡“性別文化”梗,難免有種堆砌和雕琢之感,這也是部分觀衆詬病影片段子化、更像倆小時播客和脫口秀專欄的前提。

《好東西》劇照

對反駁者而言,將“高密度輸出”和“段子化”“小品化”輕易劃上等號,本就是種危險的誤解。實際上,真正重要的僅有一件事,那就是觀點以怎樣的方式來得以呈現。就像很多從編劇轉型成導演的創作者,邵藝輝還需要更多時間來卸下潛意識裡對“臺詞塑造人物”這條捷徑的依賴,凝練劇作的內在節奏和起伏,將情境打磨得更爲紮實。

但,在對其提出要求前,我們也該欣喜看到她在新作中的進步,比如開頭提到的擬配音名場面;王鐵梅在美術館外聽完小葉“認罪”後,遞給她那個無需多言的擁抱;還有王鐵梅跟鼓手小馬和麪時,對方那句“我明白了我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比起鄭重標亮的金句,正是在這些話語的錯位和沉默、留白之間,長出了獨屬於生活的褶皺和晦暗。

回溯《愛情神話》上映時收到的負面評價,一個高頻出現的詞爲“懸浮”。在批評者看來,影片所描繪的市井小資風情,固然不同於大量當代偶像劇和都市劇中的塑料感,卻也只是重繪了一遍“滬漂”眼中精緻、洋氣、泡在濾鏡裡的刻板上海。

《愛情神話》劇照

澎湃思想市場的《〈愛情神話〉:上海空中樓閣》一文,對此做了犀利的解剖:“這似乎側面印證了電影受歡迎的另一種邏輯,當創作者在影像中隱去了時代沉痾、讓人物沐浴在現世安穩的陽光中時,影像便會自動與宏大敘事重疊,而聯結到精神共同體。”

或許是針對性採納了外界的意見,在《好東西》中,除了擯棄全滬語對白,以淡化特指的地域性和腔調,邵藝輝也試着讓畫面中漫開煙火氣。除了上述提到的母親做家務,開頭的搬家公司,王鐵梅擠地鐵睡在乘客肩上,自媒體直播間賣書,前夫哥開滴滴當副業……都是頗讓人會心的閒筆,甚至連近來火爆全球的“黴黴”泰勒·斯威夫特也作爲“客串”的最大牌,在臺詞和短視頻雜音中不斷登場,成爲某種女性精神力量的側寫。

《好東西》中更加貼地的生活場景

還有小葉在家裡種菜和囤貨,王鐵梅和女兒在街頭聽到路人唱起《明天會更好》,老師寫在黑板上的“舉報”,學生由於上網課而近視,萬聖節cos……凡此種種,皆說明了主創爲增強影片予人的共時感、打通記憶隧道所做的嘗試。影片也藉此將筆鋒從性別思考的範疇內探出,轉向了對社會生態多維的透視、記錄。

然而,回到人物和環境基底的寫作上,邵藝輝仍保留了些(許是有意爲之的)失真。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幾位男配角,他們要麼是滿嘴跑火車的女權表演藝術家,要麼是愛無能的花心自戀狂,以及正在努力“進化”和擺脫爹味的小文青。通篇漫畫、戲謔式的描繪,極大軟化了現實中同類形象引發的爭議,也談不上有何威脅性,更像是給潛在目標觀衆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順帶補一堂課。

王鐵梅和前夫的對話

至於那些現實中的爪牙,在影片中並沒被徹底規避掉:單身女性走夜路被跟蹤、校園霸凌、網絡鍵盤俠的惡意和抹黑……這些“結構性壓迫”的證據,相對於整體的敘事篇幅更像是點綴,且到頭來都以某種輕鬆、讓人快慰和自洽的方式被代謝和解決了,得不到縱深的展開和強調。

就像王鐵梅T恤上吸睛的標語“You can‘t do everything for everyone”,在片中,它暗含着個人能力和社會期待間龐大、難以彌合的鴻溝,在片外則有些創作者自況的意思。與其說影片對諸多矛盾議題的懸置和掠過,是出於劇作上的疏懶,不如說是種選擇性策略。早在爲《愛情神話》辯護時,邵藝輝便表示過沒有一個電影不是片面的、侷限的、只呈現一種想象的,兩小時的體量就決定了它的波及範圍。

這種立足於個人經驗的創作觀,導致了影片相對精英、圈層化的樣貌,哪怕它在竭力覆蓋那份骨子裡的“階層優越感”,譬如讓王鐵梅在發現女兒編造出國旅遊的經歷時,對其訓話:“你能出生在上海,已經是很多小孩兒得不到的特權了!”但另一方面,主人公們租住的梧桐區公寓和洋樓,自發結成的烏托邦式共同體,不單在這個以先鋒、開化爲代名詞的大都市中屬於“倖存者偏差”,和彼岸“觀戲”的人更是隔了N條銀河。

《好東西》劇照

從短期來看,切入視角的預設和偏頗,註定是邵藝輝這類青年創作者無法掙脫的悖論。但別忘了,作爲一種被特定文化土壤反哺的類型,國內的市井喜劇從誕生伊始就烙上了清楚的階層印記,這並不妨礙當中流淌的故事和情感,可以穿越銀幕打動到每個人。

在衆生皆苦的年代,拍攝一部輕盈、正面又坦蕩的作品,對於時下的院線商業片,這是種莫大的美德,何況《好東西》從不缺省思的後勁。影片結尾,王茉莉走出寫有“這個世界會變好嗎”的櫃子,喻意着邊緣化的弱者破門而出,用行動把問號變成livehouse舞臺上的驚歎號——當然了,你也有權隨時抽身,繼續做臺下快樂的觀衆。

比起激烈、教條式的宣言,這像是種無聲的昭告:你不需要藉由任何人的指引來找到認同和歸屬,因爲生爲人最大的意義即在於“選擇”:選擇費力糾正不健康的局面,或是乾脆埋葬已有的遊戲進度,重寫一套新規則。在“更好的明天”到來前,這是我們所能懷有的、最樸素也最美好的信仰。

作者 | 鄒迪陽

編輯 | 吳擎

值班主編 | 趙靖含排版 | 阿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