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系列 星盤系列之18】蔣勳/懷念,摩羯小黑(下)
小黑站在石雕工廠角落,八隻小狗站立吸吮奶汁。(圖/蔣勳提供)
我沒有養寵物的經驗。
小時候住在同安人老社區,大龍峒四十四坎,除了廟宇,附近多半是農家。
農家多養狗,不養貓。
狗用來看家,對陌生人吠叫,有防衛家門作用。吃主人剩下的廚餘,老死時扔在河流中,隨水流去。或擱淺河灘腐爛,蟲蟹囓食。不多久,只剩乾淨白骨。看着這些白骨,不覺得是「寵物」。
現在「寵物」不應該有實用價值,沒有現實利益,純粹是「寵」,拿來疼愛(「疼愛」當然也是很現實的需求吧)。我看過寵物的養生送死,從醫療到殯葬禮儀,慎重如親人。我的學生輩,清明節常去掃墓,我以爲是父母,後來知道多是「寵物」。
主人討好寵物,因此多自稱「貓奴」。
2010年底,我偶遇了小黑,本來還有另外一隻,胸口有棕色V字紋,我因此取名「熊熊」。
「熊熊」很快消失不見,我拿着食物,在牠們棲居的河岸邊叫喚「小黑」、「熊熊」,只有小黑出來,搖着尾巴,低頭把食物吃完,又鑽進草叢裡去。
河岸邊流浪狗很多,雖然改稱「新北市」了,這個圍繞着蛋黃蛋白的外圍,多少還有點像被拋棄的外殼,城市不要的垃圾,連同棄養的寵物,照常一起丟擲在河流的下游。
捕狗隊也常在這一帶逡巡,虎視眈眈,流浪狗四散逃亡。被抓到的常是棄養寵物。被寵愛過,大多失去生存本能,也不敏感。
河邊自生自養長大的流浪狗,眼觀四面,耳聽八方,逃竄最快,也最容易生存下來。
小黑算是河邊自生自養長大的動物嗎?
牠超級健康,沒有棄養寵物的哀怨眼神,搖尾巴,但一點也不乞憐。
大概相處兩三個月,每天清晨,我出外走路復健,同時帶着食物,餵食小黑。
我只要一叫「小黑」,牠就從草叢裡鑽出來。吃完食物,會在我身邊坐一下。我繼續走路,牠也會跟在身邊走一段。有時走到渡船頭,在老榕碉堡河灘上坐着,我看河水漲退,牠也靜靜看河。
這樣的關係算是「寵物」嗎?
有時候我覺得是,會特別想準備牠可能喜歡的食物,會擔心牠沒有人照顧,一再拖延出國的時間。
但是,這樣的「寵物」,還是滿特殊。因爲牠,陪我走路,坐在我身邊,一起看河,卻從不讓我摸牠。
我試過幾次,一伸手,牠就閃避。
「寵物」是應該可以摟在懷裡,抱着親暱吧……
因此,我也始終懷疑小黑並不要做我的寵物。
還是牠摩羯孤獨不依賴的個性使然?
出生在耶誕節到元旦之間,牠有頗獨立的摩羯個性。
牠逐漸長大了,非常漂亮。筋骨結實,一身黑亮的毛,英挺的額頭鼻樑。在許多流浪狗裡,特別出衆。
流浪狗常常一羣一羣,我想是動物羣聚自衛的本能吧。靠在一起,有安全感,和人類的黨派差不多。
「黨」這個漢字很特別,這個漢字組成的成語大多一語道破派系羣聚的目的,如「結黨營私」,「黨同伐異」,一個無辜的漢字,最後變成情緒的貶抑,如「狐羣狗黨」。「黨」這個字的詞彙,我只喜歡1980年代的:「黨外」。
河邊的流浪狗也會結黨,也有各自的地盤,小黑跟我沿路散步,也會讓不同地盤的狗攻擊,呲牙咧嘴,對牠吠叫。
我觀察小黑,牠單獨在我身邊,會不會害怕畏懼?
好像還好,最讓我驚訝的是,小黑幾乎從來不隨便吠叫。牠沉穩安靜,周邊的聒噪挑釁,都看在眼裡,沒有反擊,也沒有躲閃。
有人辱罵他人,把對方名字加「犭」,除了挑釁,沒有意義。
大抵挑釁的狗,也多半是藉着吠叫,壯大聲勢。
越沒有自信,有時候吠叫的聲音越囂張激烈。
小黑一路走去,很篤定,一無旁騖,專心走自己的路。牠對挑釁,連輕蔑也沒有。
不多久,我發現餵養小黑的不只是我。
有一次遇見包了頭巾的女士,穿着風衣,在口袋裡掏出食物餵食小黑。突然看見我,有點不好意思,河邊好像有告示,不要餵食流浪狗。她確定我也是來餵食,放了心,微微一笑,向我的小黑說:「掰掰,美眉!」
我當下領悟,我的小黑,是另外一個人的「美眉」。
我也當下領悟,小黑的性別是「美眉」。
我很高興,有人分享照顧小黑,原來我加在自己身上「單親」的壓力,可以舒緩,第二天就飛去清邁,在無夢寺靜坐一週。
靜坐讀經,知道自己的小黑是另一個人的「美眉」,有點開心。身邊的事物,即使命名了,好像屬於自己,其實也不屬於自己。
「無我相」、「無人相」、「無衆生相」,每天讀的經文,體會還是淺薄。
我離開小黑幾天,從想念牠的思緒裡解脫自己,有一種輕鬆。
再回到河岸邊,迫不及待,帶了食物到河岸邊,對着草叢叫喚「小黑」,彷彿擔心牠不會出現。
我猶疑了一會兒,又試着叫另一個名字「美眉」。
小黑從草叢出來了,有點歡欣,尾巴搖得比以前更明顯。
牠吃食物時,我跟牠說:「抱歉,你應該是喜歡叫你『美眉』嗎?」
我也不確定,伸手想撫摸牠的頭,牠還是機靈躲閃開了。
仔細看了一下,牠的確不是雄性。我一向對性別不太敏感,在島嶼東部,常常遇到許多格子襯衫牛仔褲的「帥哥」,短頭髮,英姿風發,騎機車,後座一位漂亮姑娘。
「帥哥」也是我的膚淺認識,其實是「帥妹」。
所以我英挺俐落的小黑,是不是也改口叫「黑妞」?
「我還是叫你小黑吧。」我跟牠說,不想在這些無謂瑣事上費腦筋。
小黑長大了,河邊二月就有苦楝冒出青嫩綠葉,不多久,開一叢一叢粉紫小花。春天來了,小黑在青草地上打滾,結實有肉,讓我想起東部部落裡非常健康皮膚髮亮的美麗少女。
我曾經越過草叢,發現草叢下面有一段陡坡。陡坡下方,石塊堆砌坡坎,石塊和石塊間有縫隙洞穴,小黑就是在那隱密的洞穴裡出生,棲居。像摩羯座的耶穌誕生在馬槽裡,牠在那隱密的洞窟生活了兩個多月。
陡斜坡坎緊靠河口,漲潮時大水浩蕩,小黑在洞穴裡,也要有超人的膽識,波濤洶涌,可以不驚不懼。
但是,小黑顯然長大了,洞穴大概不易容身。
小黑棲居的河岸,隔着步道,就是頗有規模的一所石雕工廠。
八里沿岸,觀音山下,自古採觀音石做墓碑修墓園,是地方獨特一項產業。
進入二十一世紀,石礦減少,墓園也減少,石雕工廠轉型,多從大陸泉州一帶進口石雕製品。龍柱,庭院景觀的石塔,維納斯,愛神像,觀音,地藏菩薩像都有。
有一段時間,海防鬆散,就常常看到違禁的走私石雕,不知道是不是被海防追緝,一箱一箱,丟棄在路邊。
長大以後的小黑,離開了坡坎洞穴,就移居在這所工廠裡。
工廠白日有人工作,下班後無人,小黑和幾隻流浪狗就在這裡生活。
工人吃剩的便當不少,那位叫小黑「美眉」的女士也常遇到。我們彼此微笑,心照不宣,保有一個各自知道的秘密。
其實我有過矛盾,也知道餵食流浪狗,沒有負責結紮,會造成更多問題。
但是小黑始終不讓我碰牠,要強制送醫結紮可能不容易。
我也私下有可能不正確的觀念。我不喜歡把動物當「寵物」,不喜歡把寵物豢養在狹小公寓,不喜歡把寵物送結紮,不喜歡從人類豢養方便的角度處置動物。
是的,可能是「不正確」的觀念,莊子是非常早提出不以人類觀點看待植物或動物的哲學家。
他講植物「大木」,提醒人類不要從自己利益的觀點把所有的樹當作「棟」「樑」砍伐。他談「魚之樂」,他談「馬蹄」也都一再提醒動物有自己的本性,不要從人的私利角度扭曲其他物種。
看到小黑一日一日長大,長得健康自在,身體發育良好,沒有都會人的焦慮不安,沒有躁動,沒有心機,開朗活潑,我還是懷疑:要不要強迫牠去結紮。
苦楝之後,開了許多白流蘇,橘紅的木棉花、赤紅的莿桐也相繼綻放,草叢裡有冇骨消,白色的碎花,開成一片,澳洲茶樹,大花假虎刺,也都爛漫繽紛。
河岸邊,從早春到夏季,伴隨着小黑的成長,有令人懷念的風光。
小黑照常陪我走路,照常坐在我身邊看河。我不再伸手觸碰牠,沒有把牠摟抱在懷裡親暱的慾望。這樣相處,若即若離,讓我想起莊子讚歎的兩條魚「相忘於江湖」,牠們各不相干,像是冷漠孤獨,還是好過於被魚鉤釣住,張口鼓鰓,相呴以沫,用口水溼潤對方,莊子對那樣死前的「仁愛」充滿了悲憫,「何不相忘於江湖」?
我也望着小黑,牠如此結實健康,像我認識的許多T一樣,帥氣,獨立,有擔當。我也一度玄想,小黑也許真的不喜歡做「黑妞」,牠身邊的一夥,有缺一隻腳的,有老邁的,就是沒有性慾勃勃的雄犬,「好吧……」我私下在心裡跟牠說:「開心做你自己……很快婚姻平權就要通過了,耶──」
牠不知道我胡說什麼,看我一眼,還是沉穩安靜,比許多人更沒有偏頗情緒。
人的自以爲是,常常作多餘臆測,也難避免隨着臆測妄想,以爲世界會照着自己的妄想轉動。
「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心裡常常唸誦的句子,常常正是自己做不到的,我也誤入自己的自大,以爲小黑會是我妄想的模樣。
我走過石雕工廠,對着維納斯、地藏、觀音,一片散置的雕像呼喚「小黑,小黑……」
小黑沒有出現。
會溜達去哪裡呢?已經九月,欒樹剛剛開了許多黃花,大概再過一個月,黃花飄落,秋天的河岸就點綴着欒樹赭紅的莢果了。
我走到河邊,剛好退潮,大片裸露的河灘,遠遠看到小黑在奔跑。雄健的身軀,像一匹壯碩膘肥的黑馬。因爲遠,只是一個小黑點,後面跟着一長串流浪狗,其中真的有老邁的,脖子上掐着頸圈的,跛足的,癩皮的,一長串,好幾只,我還在自己的妄想中,看到這樣一支隊伍,在夏末秋初的退潮河灘上狂奔。「這是在做什麼?」但是,很快轉念會意:「小黑髮情了……」
退潮裸露河灘,長長一串追逐交配的隊伍,物種繁衍,遠遠旁觀,悲壯又有點辛酸。小黑身強力壯,跑得快,後面那些氣喘吁吁的追逐者,跛足、癩皮、羸瘦,衰老,一時奮起,小黑的發情讓整個荒涼河灘也有了騷動。
我默默走開,覺得兒女私事,最好不要在場。
隔幾天,照常沿河走路,有關單位正在驅趕獵殺埃及聖䴉。據說,這種禽鳥,體型大,侵害了原來的鷺鷥,人類就介入了生態。
我還是在石雕工廠叫喚「小黑」,牠從地藏身下鑽出。我把食物給她,牠照常吃完,照常陪我走路。
我問了朋友母犬懷孕的跡象,也偷偷觀察,看不出所以然。小黑陪我走路,沒有異樣。
一個月後,小黑身體有一點腫脹,眼神憂鬱。附近一位胖太太常來遛狗。她的粉紅貴賓也很胖,婦人原來抱在懷裡,她把紅貴賓放到步道上,貴賓不習慣自己走路,胖太太在後面跺腳督促:「走路,走路,baby,醫生說你要運動。」
我們經過時,小貴賓對着小黑吠叫,十分狂躁。一向氣度非凡的小黑,突然發狂,轉頭快速撲倒貴賓。
貴賓和胖婦人同時慘烈驚叫。婦人狠狠看我,「你的狗──」
小黑放開貴賓,離開我,揚長而去。
我聳聳肩,不確定應該回答「是」或「不是」。
遠遠聽到胖婦人嬌嗔:「野雜種……」
再過一個月,欒樹已經滿樹繽紛色彩,苦楝樹也結了金黃苦苓子,由秋入冬。
我知道小黑懷孕了,大腹便便,看我的表情異樣,我笑着說:「你又沒做錯事。」
我還真的有點緊張,小黑生產,要怎麼照顧?我完全無知,正想請教朋友,一天早上,發現小黑站在石雕工廠角落,八隻小狗站立吸吮奶汁。
小黑看到我來,大概飢餓,衝出來要食物,奶頭上還掛着兩三隻甩不開的奶犬。
畫面有點滑稽,但我不敢笑。提醒自己,小黑已經從帥氣少女,變身成爲母親,養育護衛八個孩子的母親。
感覺到牠餵養八個孩子辛苦,不時帶臺北餐廳朋友提供的鴨脖子,一大袋,小黑狼吞虎嚥,小幼仔也毫不放鬆,繼續用各種姿態叼着乳頭。
小幼仔也慢慢長大了,有一天看到小黑跳到河裡,遊了一大圈,上岸的時候,嘴裡叼着一條魚。牠把魚放在小狗前,看牠們啃食,自己一口也沒吃。
我想,所有關於小黑的愛或牽掛,都是自己多餘煩惱,在天地間牠有自己生存的方式,好像來度化我的執着。
有一天,小黑消失了,連同牠的小狗,一起不見了。石雕工廠清理得很乾淨。
我應該知道遲早小黑會消失,如同我知道,所有的擁抱都不會是永遠的擁抱。雖然,我從來沒有擁抱過小黑。
我看着地藏菩薩旁的善聽,石雕的像冷漠安靜。
我很懷念小黑,不知道她去了哪裡,持續很久,每次走過那段河岸,還是會心裡叫喚「小黑」,或「美眉」。
通常我想起摩羯座,第一個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小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