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脫行(3): 24K和墨脫路上的老司機

圖文/沈一兵

墨脫行一24K

第一天的行程已超出了我的預期,從早上八點多出發,除了有車出狀況,基本沒停,到24K(這名起得讓我老想起黑手黨什麼的)天色已晚,我在餘暉中看到一幅貌似電視劇裡戰爭片中軍營的景象,一排排的木板房高低錯落,路面上佈滿泥漿水坑,到處停着裝滿貨的卡車,人不少,竄來竄去。

多吉停好車,我揹包下去,看到老楊已站在路邊,那車的司機大劉還有一個穿黑皮衣,一個穿迷彩服留蓋蓋頭的司機也剛停好車,那倆像是大劉徒弟,看到多吉,招呼一起走,我們也隨他們一同朝客棧走去。

不遠處客棧門口,小四川顯眼的紅內衣進入視線,他笑迷迷的招呼這個招呼那個,儼然回到家一樣,用川音大聲對旁邊人吆喝着,吃完一起耍。高臺子上站着一個穿着時尚的女人正插腰訓着誰,一口一個老子,女人膚色黑而光潔,一口白牙,挺漂亮,但看上去挺兇,說着四川話,音高速急,每每句尾還轉着音,時而怒罵,時而浪笑,遠遠看見大劉便擡手招呼,都給你誰備好了,快些!孫二孃,迷彩服蓋蓋頭小聲說道。

我們上臺階進了房裡,擺着幾張圓桌,室內光線很暗,煙霧繚繞,基本坐滿,大劉領我們圍坐了一張桌,對我倆說,每人十塊,飯隨便吃,說罷,飯菜也就上來,我也餓了,吃了兩大碗飯,不消幾分鐘,桌上已全是空盤,至於什麼菜,何種味道,全然不知。那幾桌已經吃完,立馬又拉開新戰場,麻將,四人作戰,衆人圍觀,下注,吶喊,小四川依然很是醒目。

我起身出去轉轉,平日裡我和朋友熟人在一起聊天還挺能說,但和陌生人打交道水平不行,老楊厲害,不一會兒就和他們打得火熱。24K有好幾家客棧,還有賣日用品的小店,修車鋪子,大多是四川人開的,夫妻檔比較多,“孫二孃”是司機小販們起的外號,那女人是四川人,帶着家裡大姑小姨什麼的來此開了幾年店,也是這最大的一家,人很能幹,這裡住宿十塊一人,吃館也是一人十塊,湊夠一桌就開飯,打麻將抽水,生意不錯。

(老闆娘)

這些小販們來自四方,四川人最多,相互間並不知真名實姓,都叫外號,什麼小四川,大青海,禿頭,斜眼,五花八門,在生死路上找食吃,自然有他們的規矩,這路上生個小病都能要命,更別提路途中遇到各種不可預料的情況,誰都離不開別人的幫助,相互間都很真誠,誰要是耍心眼,玩把戲在這吃不開,險惡的環境會讓他混不下去自然淘汰。有人意外死了,就埋在那裡,有新來的,也自然守規矩,到像梁山好漢,英雄不問出處,白天行路,晚上到客棧便是樂園,休息就開始打麻將,賭的挺大。

看着打麻將的小販們,嘻嘻哈哈,我想起我曾在礦區住過旅社,那些買賣礦石的老闆們一到晚上也是兩張牀一拼,一付紙牌,玩一種叫肉夾饃遊戲,規則極簡單,一看就會,誰都可以參與,一二十塊開始,用不了一會,賭額巨大,常常發生爭鬥,甚至出人命。晚上老楊和我聊天,聽司機們說這些人賭,輸贏由命,從未見過爲此爭鬥,我說可能這些人常年生死路上走,輸贏也看淡了吧。

晚上我們住的木板房很窄,窄的兩張窄牀間只能容下一條腿,上半部分和旁邊的房相通,這是這最好的住宿條件,還有的是大通鋪,那窄房不知以前是幹嘛的,估計隔了下,價格自然貴些,房就在河邊,躺下既能聽到河水流淌聲,也能從上面房邊上的大洞看見星星,那頭的麻將聲,吆喝聲依然響着。

第二天一早,天還未亮,又被一陣吆喝聲喊醒,起來了!起來了!我們迅速起牀,揹包出門,黑暗里人頭攢動,到了昨天吃飯的地方,已有不少人;我去方便一下,其實就是房後河邊解決,順便洗把臉,等我回到飯桌,飯已沒了,衆人己開始往外走;我背起包,直奔廚房,見到“孫二孃”說,飯錢交了沒吃上飯唉。“孫二孃”說給我下碗麪,柴火光映着廚房裡一片暗紅,她給面里加了一勺黑乎乎的東西,遞給我,我三兩口吃完,道聲謝轉身跑步去找多吉的車,坐在副駕座上,我喘口氣對多吉說,搞得跟打仗似的,方便一下差點就沒飯吃,多吉看着我很認真的說吃飯要專心,不然沒飯吃,後面和馬幫吃飯更要專心。

(旅店)

車隊又出發了,我着急看不見什麼,問多吉,說的24K的風景區在哪,他說等天亮也就到了,不很遠。車往前開着,天慢慢亮起來,也能看見些景觀,像從黑白片漸漸轉成彩色片,那段大石開始多起來,很多紅色黃色,和蒼翠的樹搭配的很有味道,遠處雪山也一點點露出頭,再亮些,橫在前面的雪山全身而出,這就是擋住波密前往墨脫的嘎隆拉雪山。

而24K,正因處在雪山踋下,據說彙集了西藏所有的風景,自英國作家洛克在《消失的地平線》一書中發明了香格里拉這個詞,西方的詞語裡把世外桃源譯成香格里拉,意指充滿和平、自由、寧靜美好之地,在中國藏區的神山之中,從此掀起尋找香格里拉的熱情,24K也是很多外國人來尋找香格里拉的目標,他們到24K便不會再往前走,因爲他們知道往前也再找不到比那更好的風景了。

天完全亮了,我們也到了風景區,紅色、黃色的巨石,躺在奇花異草織成的金黃色的地毯上,翠綠的樹和雪山、雲霧構成的畫面,美極了。

車隊停下,我們下了車,那是一片開闊地,從其它車上下來的幾個外國人興奮的尖叫,手舞足蹈,長槍短炮的攝影器材架起,我們也拍照留念,亂拍一氣。至今我保留着幾張那天拍的照片,但怎麼也看不出令我們興奮至極的美景,親臨和看圖畢竟是兩回事,十五年過去,那一刻的興奮也永遠留在那裡!

墨脫的路和那些司機們

在當時,說起墨脫,最先聽到的介紹是國內唯一不通公路的縣城,還聽說過全世界不通公路的縣城僅有三個(我覺得這個有點不靠譜,也沒聽清介紹那兩個在哪裡,再說全世界都稱縣城嗎?我也沒興趣考證。)再就會聽說墨脫的路纔是真正的天路,比登天還難,因地形起伏大,坡降大,降雨量大,地震裂度大,地質災害多,地質條件複雜,當地有首民謠:山頂在雲間,山底在江邊,說話聽得見,走路得幾天。這條路上每年都有人不幸摔下懸崖,掉進河溝,被雪崩或泥石流捲走,或因在雪山上迷路而被凍死。

由於每年大雪封山長達八九個月,墨脫基本上與世隔絕,而在墨脫城裡的人,生活資料、生產資料每年需要五六千噸,包括建材,只能等到冰雪融化時人背馬馱運進去。而即便能運貨通行的那些時節的路段,也是與死亡同路,與蟲蚤同眠,與野獸同舞。雪山之外到處是莽莽林海,高山湖泊,亂石絕壁,飛流急瀑。

而實際從波密的扎木鎮至墨脫縣的路一直在修,就叫墨脫公路,屬G559國道。1961年就開始勘測,1965年第一次修路,被迫停止,從1975年動工到1981年停工,艱難的粗通100公里,當時修路犧牲了幾十人。而就這段路每年都要重修,國家投入大量的人力財力,也就當時那個現狀。

這一切,對當時進墨脫的我來說一無所知,那些地名、山名,很多資料都是近兩年網上查閱纔對上的。

墨脫一詞在藏語中便意爲“花朵”, 歷史上有“博隅白瑪崗”之稱,藏語意爲“隱藏的蓮花”。

原始社會時期,此地是珞巴人居住地。8世紀,墨脫曾名爲白瑪崗。十七世紀中葉,居住在門隅的門巴人開始向此地遷徙。大約在300多年前,門巴人從門隅、主隅開始遷入墨脫,最早到達的已有12代人,最晚的移民也有8代人了。

約在十九世紀後半葉,門巴族和珞巴族之間因爭土地和獵場發生糾紛,進行械鬥。波密土王先後在墨脫地區建立了地東宗和嘎朗央宗,勢力擴及到下珞瑜地區,進而統治了墨脫及大峽谷地區。

約在清光緒辛巳年(公元1881年),噶朗王(波密土王)旺秋繞頓爲將統治勢力伸入白瑪崗,在地東建立了地東宗,首任宗本是門巴族的諾諾拉。19世紀,改地東宗,後遷宗址到墨脫村,易名爲墨脫宗 (1881年波密王在墨脫設宗 )。

民國八年(公元1919年),因地東缺水,將宗政府遷至墨脫,並改地東宗爲墨脫宗。

民國十六年(公元1927年)至民國二十年(公元1931年),噶廈政府與波密王之間爆發戰爭,波密王戰敗,墨脫直接歸西藏地方政府統轄。噶廈政府將墨脫分封給色拉寺、傾多寺和鬆宗寺,三寺各自建宗,一直延續到西藏和平解放。

以上是我在網上摘錄的一段對墨脫的介紹,回來後,讓我對西藏的歷史有了興趣,我曾買到過一本書《喇嘛王國的覆滅》,對那趟西藏之行途經的許多地方有了點了解。

當時在途中,我還曾想過,就一萬多人生活之地,費這麼大勁,遷出來不得了。也是後來查閱資料,墨脫公路對中國收回藏南的戰略意義的文章。中國政府爲什麼非要拼命地打通這條公路,爲什麼無法用武力解決藏南問題,爲什麼總是要以談判來解決中印邊境問題。

現在不用了,因爲這條公路,一切都將改變。

2013年12月15日10時,耗時24個月,全長3310米的墨脫公路控制性工程——嘎隆拉隧道成功貫通,爲全面建成墨脫公路,完善國家公路網,邁出重要一步。

爲什麼這個隧道的開通,國家會打開宣傳機器,這麼大規模地報道呢?除了技術、工程難度和交通意義之外,我想是否還有更重大的戰略意義,爲收回藏南打開戰略大通道。

下圖是中印邊境東段爭端的地圖,墨脫的戰略地位一看便知。

以上也是網上摘錄的。

當在電視新聞裡看到墨脫公路開通的一刻,真的讓我感慨萬分,也愈發感到那趟稀裡糊塗的墨脫之行竟然如此難得,這裡要感謝當年約我同去的朋友老楊了。老楊從那之後便好上此道,現在已是資深徒步探險者,他前幾年和朋友開車又去了趟墨脫,看到他發的那些信息,我知道當年的墨脫之路早已成爲歷史,永遠也無法複製了!

很多人知道墨脫是看了安妮寶貝的小說《蓮花》,我們是2005年去的,書是2006年出的,在去墨脫途中我沒有聽說過這些叫法,也沒有聽到那些詩情畫意,那本書很早知道,但一直沒看,那作者我印象中曾看過她寫的書,給我印象寫的色情小說一類,前兩年才翻看一下,也不色情,但讀不下去,只是找到描寫路途的段落,文字描寫的挺好,到底是作家,不過小說就是小說。我們一路打交道的多是司機、小販、背夫和徒步者,眼裡看到的、經歷的,能引發感慨的既有形形色色的人,也有大自然的險惡與驚豔。

那些司機、背夫都是最普通的人,也是迫於生計纔來到了墨脫這裡找生活。他們處在社會的底層,但每年運往墨脫的成千上萬的物資都是經過他們跋山涉水,以生命的代價獲取並不多的收入而實現的,那些上升到國家戰略層面的大事,也正是由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自發的組成的運輸隊支持着,他們死在那裡,沒有人會記得。

我在網上看到介紹背夫的文章挺多, 介紹墨脫路上司機的並不多。而實際上那條路上的司機所經歷的危險最大,我坐在副駕的位置上,在翻越雪山的時候,我看着下面是幾十米的深溝,錯車時看着車輪在懸崖邊扭來扭去,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裡。

說不怕是假的,我在祁連山徒步的時候,曾路過一個水庫,搭乘一輛手扶拖拉機,下坡的時候爲躲避路上的石頭,開拖拉機的小子左手的車把能交到右手裡,右手的車把能交到左手裡,沒有剎車的往下溜,嚇得我直想跳車,那下面就是水庫,往哪跳,精神緊張到極致,那小夥的帽子也被風吹走,他母親也坐在車上。嘴裡罵着。到了坡下,我和兩個同學嚇得從拖拉機上下來,不敢坐了,還是走路吧。但那僅僅是一瞬間,雪山上長達數小時,處於那種持續的高度緊張,我估計很多人都要崩潰。

多吉和那幾個藏族司機的技術很好,膽子也大,在通往24K的涉水路段上,有幾處非常危險的,我們都下了車,看着他們從搭着兩根木頭的河道上從我們的頭頂上方開過去。那段路每次通過時的情況都不一樣,因爲泥石流,塌方會經常地改變路況。他們搭橋的搭橋,指揮的指揮,技術好的幾個負責把車一輛輛開過去。危險讓這些散兵遊勇們團結在一起,相互間真誠的幫助。

(待續)

(作者:沈一兵,早年畢業於西北師大油畫系,職業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