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基辛格黯然離場 英特爾走到十字路口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倪雨晴 深圳報道

2020年的聖誕節前,帕特·基辛格(Pat Gelsinger)接到了英特爾拋出的橄欖枝,對方詢問他,是否願意回英特爾擔任CEO。

彼時的英特爾已經四面楚歌,這位曾經在英特爾效力過30年的技術派老將,開始思索迴歸的抉擇。多年前,成爲英特爾的CEO是他的願景和目標。

很快,2021年初,基辛格做出了選擇,帶着力挽狂瀾、扭轉局面、復興文化的決心。2月15日,他正式成爲英特爾的第八任掌門人,基辛格的時代拉開序幕。

也是在2021年,硅谷的一座小樓裡,OpenAI正在緊鑼密鼓開發ChatGPT。一年後,ChatGPT將颳起AI旋風,英偉達立於潮頭,一個屬於人工智能的新時代徐徐展開。

據悉,OpenAI爆火前,也曾和英特爾探討過投資的可能性,但是上一任CEO並未做出投資決策。新的紀元已經滾滾向前,牌桌上公司的命運也走向分叉路口。

基辛格在執掌英特爾的四年間,制定了雄心勃勃的計劃,但董事會和投資者似乎並不滿意。最終,2024年12月2日,基辛格突然宣佈退休。而英特爾卻還未尋得繼任者。

即使離職待遇不菲,但基辛格或有不甘。壯志未酬,落寞離場。

當前的英特爾仍陷困境,但在半導體的歷史上,它始終佔據無法忽視的一席之地。只是半導體的戰場上,從來都是兼併鯨吞,技術更迭,英雄輩出,有公平的一面,更有殘酷的一面。當錯過一個時代,即使有絕對的強人來領導,也很難依靠一己之力力挽狂瀾。

見證者:從輝煌到落寞

科技界領軍人物往往擁有高學歷的起點和完美履歷,但基辛格的故事更像是底層逆襲的典型樣本。

1961年,基辛格出生於美國東部的一家普通農場,起初,或許沒人能想象,他將用技術和知識改變人生的命運。

他16歲那一年,第一個轉折點到來。基辛格通過考試進入林肯技術學院,從類別看,這是一所普通的職業技術學校。但是,他在學校中學習電子專業、並開始進入計算機世界,其過人的數學天賦開始施展。

第二個轉折點出現得偶然。1979年,18歲的基辛格通過了英特爾的面試,前往硅谷擔任一名技術人員。當時,他做着最基層的工作,同時在聖克拉拉大學攻讀學士學位,在此期間,他致力於提高微處理器的可靠性。

功夫不負有心人。第三個重要節點來臨。他被派往CPU的團隊,參與設計開創性的80386處理器。作爲這個團隊的第四名工程師,他提出了更有效地測試芯片的想法。

正是在80386的出色表現,和一次演講中指責公司存在的問題,基辛格受到了安迪·格魯夫(英特爾三傑之一)的青睞,併成爲他的門徒。這是另一則伯樂相馬的故事。基辛格24歲時,成爲英特爾80486處理器的首席架構師,這款處理器一經亮相便在市場上大獲全勝。

英特爾的80386和80486處理器,是計算機歷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兩款微處理器。它們分別在1985年和1989年發佈,不僅在性能、架構和功能方面的創新標誌着計算機技術的一個巨大飛躍,並且推動了計算機從“專業工具”向“個人工具”的轉變,見證了計算機從專業領域走向普及化的歷史進程。

進入80年代,英特爾承包了IBM的個人電腦訂單,一舉成名。伴隨着PC市場的爆發,英特爾開創了x86架構的處理器時代,在90年代更是所向披靡。

1991年,英特爾成爲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半導體公司,Wintel聯盟緊緊把握着產業鏈的話語權。兩年後的1993年,英偉達才正式成立,彼時GPU還僅僅是圖像處理器。彼時無人能料,接下來的20年中,GPU提供的並行計算將大行其道。

當時的黃仁勳剛30歲,基辛格和他幾乎是同齡人。在英偉達艱難創業的時候,基辛格已經是如日中天的英特爾副總裁,且是英特爾公司歷史上最年輕的副總裁。不久後的2001年,他又被任命爲首席技術官。

從英特爾內存危機到微處理器的完勝,基辛格完整見證了英特爾的蛻變和盛宴。他深度參與其中,領導了14種不同微處理器的開發項目,並在酷睿和至強產品系列的成功劇目裡扮演了關鍵角色。

2004年後,格魯夫從董事會退休後,另一位高管保羅·歐德寧被任命爲英特爾CEO。2009年,基辛格離職,成爲存儲設備商EMC的總裁,後又任VMware的CEO。

必須指出的是,在2000年後,蘋果即將登場大放異彩之時,英特爾卻拒絕了智能手機芯片的機會,沒能拿到移動端黃金時代的船票。當然,英特爾的業務早已從PC拓展更廣闊的雲市場,但是英特爾的優勢正在縮小,技術節點的延誤、巨頭的通病、競爭對手的崛起,種種問題纏身,英特爾開始面臨下滑的境地。

基辛格一路向上成爲CTO的過程中,經歷過英特爾的輝煌時刻,但在他重返公司擔任CEO之時,英特爾已經走向衰弱。基辛格是一整個時代的見證者。

偏執狂:豪賭和現實

此前在英特爾的30年間,基辛格受教於格魯夫、諾伊斯和摩爾門下,所獲甚巨,2021年執掌英特爾時,他說:“我能以首席執行官的身份回到英特爾這個‘大家庭’,這將是我職業生涯中最大的榮耀。”

基辛格對英特爾的深厚感情不必多言。他的歷史淵源、技術背景、曾獲得的最佳CEO的榮譽,都讓他的迴歸鼓舞人心。很多業內人士都向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表示:“從當時的綜合情況來看,找不到比基辛格更適合擔任英特爾CEO的人選了。”

彼時,他面對的公司境況並不樂觀,“四面楚歌”是報道中常見的字眼,從古早玩家AMD、到後起之秀英偉達和Arm,英特爾的市場份額被擠壓。更重要的是,按照摩爾定律敲響的“Tick-Tock”模式時鐘變慢了。“重建”,成爲基辛格上任後的關鍵詞,“IDM2.0”、“Tick-Tock 2”隨之而來。

此前的一次採訪中,基辛格曾向21世紀經濟報道等媒體談道:“自從我回到英特爾,我們始終沒有停止探討發展的問題。我們很多舉措都是在重建紀律、執行力、工程、卓越、以數據爲中心的文化。我們正在重建‘格魯夫式的執行力’文化。”

格魯夫著有《只有偏執狂才能生存》一書,而他的門徒基辛格,在振興英特爾的路途中,也有着“偏執”“執着”的巨大野心。他要在關鍵領域——晶圓代工和AI芯片上大舉投入,要重新找回技術節點的更迭節奏,要復興原有的工程師文化。

更具體的說,基辛格不僅要在四年內實現五個製程節點,奪回技術領先,還要進入晶圓代工業務,這也是英特爾“IDM 2.0”戰略的核心。在一次訪談中,基辛格說,“IDM2.0”不是一個爲期一年的戰略,這是英特爾制定的一個長達十年的戰略規劃。

尤其是晶圓製造領域,這是基辛格的決心,是英特爾整體的策略,也符合美國先進製造迴流的意志。但同時,這無疑是一次昂貴的押注和豪賭,數百億乃至千億美元的預算,才能支撐起這場半導體塔尖的遊戲。

基辛格的願景是美好的,但現實卻不那麼理想。四年間,英特爾因爲晶圓代工投入深陷虧損,現金流承壓,裁員15%,甚至一度傳出高通要收購英特爾的訊息。今年以來,英特爾股價下跌超過50%,市值甚至一度低於1000億美元,而英偉達的市值已經超過35000億美元。

今年9月17日,基辛格還闡述了英特爾的轉型計劃。英特爾計劃把芯片代工業務獨立爲子公司,以實現財務獨立性,還宣佈將暫停在歐洲的兩個項目。近期,英特爾剛剛獲得78.6億美元補助,但後續如何繼續外部融資,仍將是難題。

一位產業觀察人士向記者表示:“英特爾固然有芯片製造的能力,晶圓代工也是長期的戰略。但問題在於,在新的時代中,晶圓代工並沒有爲英特爾帶來突出的、具備引領性的AI產品。在保持公司體量的情況下,要有超前的判斷、去尋找新增長點並不容易。”

大象轉型從來就不是簡單的事情,尤其是技術依賴的公司,鮮少有公司能一直引領重大的技術突破和變革。如果是一家純粹技術型企業,只要有一個技術方向押錯,就容易失敗。

也有業內人士認爲,在這麼多年的行業變遷中,英特爾能夠保持現在的規模已經是不錯的結果,期間,英特爾也一直在掙扎求變,包括做雲、做超算、收購AI企業、發力自動駕駛,如果沒有求變,當前的境地可能會更糟糕。

《只有偏執狂才能生存》中說,一旦捲入了戰略轉折點的急流中,就只有感覺和個人判斷能夠作爲你的指南。雖然是你的判斷將你送入了困境,但它也能夠救你出來。

但在這一波的轉型急流中,基辛格卻不得不黯然退場。

英特爾走到了它的又一個十字路口。

CEO之辯:殘酷和懸念

但英特爾的故事還在繼續。雖然英特爾當前跌幅時常成爲頭條,大家不要忘記,諸多公司都曾跌落谷底。

在AI崛起之前,英偉達在歷史上的跌幅甚至超過英特爾;AMD也曾岌岌可危,CEO蘇姿豐勵精圖治後重新振作;蘋果其實也可以算作一家半導體公司,創始人喬布斯離開的期間也曾跌落谷底。

半導體行業中,即使是當下的巨頭,下一刻也可能遇到坎坷。準確的押注下一個時代,甚至要比別人提前一些進入下一個時代,企業纔有可能穩住江山。英特爾一路走到現在,依然是半導體巨頭之一,從某種程度說,已經算非常幸運,期間有多少對手、同行已經在收購和吞併中消亡了品牌。而英特爾在龐大的基礎上,或多或少減緩了下滑的速度。

包括基辛格在內,最近的4位英特爾CEO,在任期內都做了不少嘗試,有功有過。比如,基辛格推動AI芯片、推動晶圓代工業務,但同時並未在AI上獲得高成長,業績持續虧損;鮑勃·斯旺財務官出身,提高了英特爾的利潤業績、出售了部分業務線,但是7納米制程延誤,而且沒有抓住投資OpenAI的機遇。

再往前,科再奇時期,英特爾大舉收購了一系列AI相關的企業,對於數據和人工智能是有前瞻的,但是關鍵節點一直延誤;歐德寧時期,利潤業績一直高漲,蘋果電腦使用了英特爾芯片,但是蘋果手機芯片卻被拒絕了。

對比歷屆CEO,基辛格懷揣着熱情和決心,欲復興英特爾,但關隘重重。前述產業人士評論道:“他面臨的最大的問題是,不僅僅要考慮盈利的問題,更重要的是沒有找到一個新的全面增長的方向。公司要更進一步,他要做的不僅僅是抵禦英偉達,而是要考慮比英偉達再超前半個身位。不是要去對標英偉達,而是要體現公司可以是下一個英偉達、是下一個時代的公司。基辛格當然能夠駕馭一個企業較長時間,但是整體而言,他更像是一位做CTO職位工作的CEO。”

而放眼全球科技公司,如何尋找下一任CEO,尤其是當企業進入職業化經理人之後,如何培育下一代繼任者,這是一個長久的課題。

如果把優秀的CEO分類,第一代創始人,可以說是開創性行業的定義者,比如喬布斯、福特、稻盛和夫、張忠謀,他們屬於是行業的定義者,新範式的開創者。

傳奇的CEO,比如微軟CEO薩提亞 · 納德拉,帶領微軟進行了雲轉型;比如黃仁勳,正在蛻變爲行業定義者,他在經營層面有足夠的思考和沉澱,他對未來算力的定位,已經向行業的影響力開始蔓延了。守成的CEO,庫克就是典型。

美國半導體行業,伴隨激烈的競爭過程,仍然英雄輩出,值得敬畏。

(實習生馮詩穎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