羣衆演員沈凱：“做綠葉也要做個顏色鮮豔的”

12年間，沈凱見證了身邊“橫漂”羣體的來來往往。許多人一腔熱血地來，夢碎後心灰意冷地離開。“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能接到戲的是少數，能堅持下來的更少。”

文丨新京報記者吳瑜

編輯丨陳曉舒

校對丨楊利

►本文3130字閱讀6分鐘

48歲的羣衆演員沈凱演繹過士兵、大臣、皇帝……幾乎所有角色都沒有臺詞，甚至大部分角色連露臉的機會都沒有。

“我36歲纔開始做的羣衆演員，做了12年了，前後演了80部作品 ，但總共加起來也不過就幾分鐘的時間。”2024年11月5日，沈凱作爲羣演榮獲 “金葉榮耀”獎後上臺發言。因爲這次發言，他意外出圈。

臺下坐着的是知名演員和導演。他從來沒有在這麼多的明星和導演面前發過言。這種位置的轉換，給沈凱帶來了很大的心理衝擊，一下子 “蹦出了很多心裡話”，“我感覺，今天我自己好像做了一回主演，我演的就是我自己。”

他曾經夢想成爲一個成功的演員。但是，“王寶強只有一個。”他也願意接受現實。

12年間，沈凱見證了身邊“橫漂”羣體的來來往往。許多人一腔熱血地來，夢碎後心灰意冷地離開。“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能接到戲的是少數，能堅持下來的更少。”

作爲堅持下來的極少數人中的一員，他依舊認真對待，追求進步。“打輔助也要打個漂亮點的，做綠葉也要做個顏色鮮豔的。”

他說，火的是他的發言，並不是他的作品，這並不是他想要的。如果有一天，他成了大演員，也要做一個演小角色的大演員。“因爲小角色更有力量，就像如今的我。”

他仍然在路上，“我是一個年紀不小、入行不早、喜歡演戲、經驗還少的羣衆演員。我的故事還沒有殺青，還在繼續。”

以下是沈凱的自述：

2023年，沈凱在橫店拍攝現場休息。受訪者供圖

“如今，位置調換了”

在頒獎現場坐着的全是明星，而我就像進大觀園的劉姥姥。我給現場很多知名演員當過羣演，有時演一個駕崩的皇帝，有時演一個不露臉的小兵。他們不記得我，更不可能認識我。我只是在心底默默和他們打招呼：“老師們，又見面了。”

我原本以爲自己只是受邀參加活動，並沒有想到會獲獎，所以當時心情很激動。更重要的是，從前我只是旁觀者，如今位置調換了。我一個羣演站到了臺上，而知名的演員、導演們坐到了臺下，聽我發言，這種身份轉換對我來說衝擊特別大。所以，我一下子控制不住，蹦出了很多心裡話。

我入行很晚，36歲纔開始做羣演。在這之前，我進過工廠，擺過地攤，做過酒店服務員，還和朋友合夥開過小飯店。但我不喜歡這些工作，不能從中獲得快樂和成就感。

那時候我喜歡去網吧看電影，尤其是武俠電影。夢想着自己也能成爲武功高強的大俠，飛檐走壁，闖蕩江湖。看電影的時候，頁面經常會彈一些小廣告。通過這些廣告，我知道了橫店這個地方，於是我向當時工作的酒店請了幾天假，打算去那裡看一看。

我還記得那會兒是2月份，天氣很冷。我住在一個一晚幾十塊錢的酒店裡，凌晨四五點就起牀了，摸黑找到了羣演聚集的地方。不一會兒來了一個羣頭，大家就圍過去。我也學着別人的樣子和羣頭爭取角色。之後，我就成功被選上，上了一輛大巴，被拉進山裡一個專門拍打戲的地方。

領頭的人告訴我們，馬上要演打仗的戲，吩咐我們換上當兵的衣服，拿上長槍。開機後，我舉着長槍四處揮舞，導演示意我“死”時，我立馬應聲倒下。現在回憶起來，當時的我就像打了雞血，沉浸在自己的角色裡，在片場活蹦亂跳。

我想，我體會到了久違的成就感和新鮮感。結果這一拍就是十二年。

2023年，沈凱在古裝戲片場。受訪者供圖

做一個“好”的羣衆演員

入行的第二年，我有幸被選中出演爾冬升導演的《我是路人甲》，那是我羣演生涯的高光時刻。直至今日，它都是我出鏡時長最多的戲。它讓更多人認識到了我，最重要的是，讓大衆瞭解到了羣衆演員這個羣體。

如今，我已經當了十二年羣演，當年那種衝動式的喜歡已經沉澱成了真正的愛。我很享受每天穿梭在不同的劇組，沉浸在不同角色裡的感覺。我演過士兵、大臣、皇帝、掌櫃，雖然這些角色不一定有露臉的機會，但這並不妨礙我體會角色本身所經歷的人生悲苦。

當然，我的演技也有了一定的進步。做羣演也是有技巧的。最基本的就是，要有大局觀，要做到動作整齊不突兀。其次，我能通過攝像機的角度和分佈，揣測導演想要達到的效果，從而調整自己的表演方式。

即便只有幾秒鐘的戲份，我也會仔細看劇本，瞭解角色背後的經歷，瞭解他在片中的功能。比如，演士兵時，別的羣演可能會呆呆地杵在那，被動式聽吩咐。而我會像真正身臨戰場的士兵一樣，環顧四周，偵查地形，並配合相關的表情。我想這就是好羣演和普通羣演的差別。

我一直告誡自己，付出努力的程度和戲份的多少沒有任何關係，打輔助也要打個漂亮點的，做綠葉也要做個顏色鮮豔的。

但是，當綠葉也確實不容易，需要有頑強的生命力才能存活。嘗試不同角色的新鮮勁褪去後，我們終究要面對殘酷的現實。我們的收入很不穩定，一場戲50元，但不一定每天都能接到戲。剛來橫店的那會兒，我住在連外牆都沒有粉刷的月租100元的屋子裡。現在，我住的房子月租350元，條件也很艱苦。我掙的錢也只是能勉強養活自己。我安慰自己，我是出來打拼的，不是出來享受的。

除了收入沒有保障，拍戲本身也很辛苦。夏天穿冬天的衣服，冬天穿夏天的衣服，這是常有的事兒。有時候，我們早上四五點就得起牀，劇組爲了節省時間，會安排集中拍攝，我們就會連續拍24小時。羣特演員和羣衆演員的區別是，多幾句臺詞，多20元錢。爲了一個羣特的角色，大家都會擠破腦袋去爭取。所以，往往是爭取試戲的電話打了一個多小時，卻總是在佔線中。

爲了拍戲，我陪伴家人的時間也有限，也很少能給到家人足夠的經濟支持。之前，我不敢告訴他們我來做羣衆演員了，只是騙他們說酒店在橫店這邊開了分店，直到《我是路人甲》播出，才和他們坦白了實情。他們一直都是不支持的，只是如今他們知道無法左右我的決定，便也不再多說什麼。

2023年，沈凱在片場試妝。受訪者供圖

小角色更有力量，就像如今的我

12年間，我見證了太多橫漂的來來往往。橫店就是這樣子，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很多年輕人滿懷一腔熱血來，夢碎了才走。能接到戲的是少數，能堅持下來的更少。

最近行情不太好，因爲大戲不多，都是些短劇在拍。而短劇規模小，對羣演的需求更小，很多羣演沒有戲拍。如果接不到戲，生活壓力就會很大。因爲你需要租房吃飯，一睜眼錢就花出去了。放棄很容易，錢花完了，就收拾行李回老家了，就這麼簡單。但是，我不願意就此止步，咬牙一直堅持到了今天。

當然，我也在適應這種改變，開始做一些短劇的羣演。短劇的演戲方式很不一樣，短劇表演風格是外放化的，就是怎麼誇張怎麼來。但是電影和電視劇不一樣，需要你收着演。我在努力琢磨這兩種不同的表演形式，爭取做到在不同的劇種中游刃有餘地表演。

堅持了這麼久，這次的走紅來得很突然。受到大家的關注，我當然很開心。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我是因爲發言火的，並不是因爲演技。這不是我想要的。

目前，我仍然是“最下面”的演員，仍然沒有被大家看到。我需要做的，是多看前輩的表演，繼續磨練演技。我夢想，在將來的一天，能夠因作品而被大家認可。

很矛盾的是，我也很願意接受一些很現實的東西。那就是，“王寶強”只有一個。12年的羣演經歷也印證了這一點。

但是，那又怎樣？認清現實並不妨礙我追求夢想。對我來說，仍然在路上，本身就是難能可貴的。這說明，我至少不是止步不前的。

我也承認，這其中也有不甘心的成分，都付出了12年了，我沒辦法回頭。我今年48歲了，年齡擺在這，我沒有太多後退的機會，只能往前看，一步一步來。

我想，即便將來成了大演員，我也要做一個演小角色的大演員。因爲小角色更有力量，就像如今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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