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多年前的女性友誼太好磕了
湯顯祖的《牡丹亭》問世後,明清兩代爲其癡迷的女子絡繹不絕。這些女性讀者或多或少地都對《牡丹亭》做過評點,可惜如清代李淑所言“大都如風花波月,漂泊無存”。最早保留完整的女性評點《牡丹亭》的版本,僅有《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和吳震生夫婦的《才子牡丹亭》兩種。其中《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是中國文學史上罕見的女性集體評點之作,其創作背後更承載了一段跨越生死的女性友誼。
陳同
病中猶好觀覽書籍
故事發生在清康熙年間,當時浙江杭州有一著名文人叫吳儀一,字舒鳧,因所居名吳山草堂,所以又號吳山、吳人等。所謂“吳吳山三婦”是指其早夭的未婚妻陳同、髮妻談則、繼妻錢宜。這三位女子素未謀面,年齡與文化素養各不相同,但都是《牡丹亭》的超級粉絲。
第一個主人公叫陳同,她是吳山最初想要聘娶的女子,黃山人,字次令。她非常喜歡讀書,更是在少女時期迷上了《牡丹亭》。當時市面上有很多江南書商承印的《牡丹亭》,陳同將各個版本逐一收錄,並且花上很多時間加以校正。後來她得知嫂子手中藏有《牡丹亭》的權威版本——湯顯祖書坊刊印的玉茗堂定本。心癢難耐的陳同對嫂子進行了一通軟磨硬泡後,總算得到了。她如獲至寶,開始在頁邊草寫評論。
與男性讀者的評點不同,陳同對於《牡丹亭》的評點有着女性特有的細膩,如《標目》:“柳生此夢,麗娘不知也;後麗娘之夢,柳生不知也。各自有情,各自做夢,各不自以爲夢,各遂得真。偶有一夢,改名換字,生出無數癡情。柳生已先於夢中着意矣!”陳同對於感情的變化能夠窮幽探微,非常敏感地捕捉到了這對戀人情感的複雜性與多樣性。
又與大多數少女一樣,陳同將自己也投射到了戲劇當中,多處評點都可以看出,如《標目》:“情不獨兒女也,惟兒女之情最難告人,故千古忘情人必於此處看破。然看破而至於相負,則又不及情矣。”又如《驚夢》:“青春去了,便非良緣,此語痛極。”《歡撓》:“偏是志誠人容易着迷,稍不志誠,便將無可奈何,一念自開解矣。”陳同憧憬自己也能遇到一位志誠的戀人,並且與他相愛相守,絕不相負。陳同雖身在閨中,但在評點《牡丹亭》時,她的精神世界就像是她平行的時空,早已與她憧憬的情郎談了一場完整的戀愛。
只是這些想法有悖於當時森嚴的封建禮教,陳同越是憧憬,現實也越發無奈,她曾寫道:“昔時閒論《牡丹亭》,殘夢今知未易醒。自在一靈花月下,不須留影費丹青。”她不想讓這種愛情的幻象延續下去,也不願意在《牡丹亭》的殘夢中醒來,這很大程度地影響了她的身體健康。“同病中猶好觀覽書籍,終夜不寢”,即使是在病重時,陳同仍然熬夜閱讀寫評論。陳母擔心她的健康,認爲都是她閨房裡的書纔將她害成這樣,於是奪走並燒燬了她所有的書籍,包括她的珍藏本《牡丹亭》下卷。好在陳同的乳母在這場火中保住了她藏在枕函裡的第一卷,並留下來夾花樣本。
遺憾的是,陳同的病情並未因此好轉,她死在了婚禮舉行之前。
談則
是日喜極,連傾八九瓷杯
陳同去世後,她留下的《牡丹亭》上卷輾轉到了吳山手裡。陳同的評本“密行細字,塗改略多,紙光冏冏,若有淚跡”,少年心性的吳山看到後很是感動,於是又去向陳同的乳母打聽她生前的種種,從狀貌服飾到對讀書的癡迷。乳母的一番描述讓吳山在心裡對這個未婚而逝的妻子投注了太多的感情,這讓後來的吳山在《還魂記序》中說他曾與陳同“感於夢寐,凡三夕,得倡和詩十八篇;人作《靈妃賦》頗泄其事,夢遂絕”。
事實上,在吳山得到陳同評點的《牡丹亭》上卷時,他已經與談則成婚了。談則是浙江清溪人,字守中,著有《南樓集》三卷,據說她“雅耽文墨,鏡奩之側,必安書簏”,可見也是愛書如命的性子。當她無意間看到陳同評點的《牡丹亭》時,竟然“愛玩不能釋,人試令背誦,都不差一字”。談則不僅對丈夫的前任沒有絲毫的嫉妒心,反而還對前任寫的評點愛不釋手,不差一字地背了下來。
這是兩個少女第一次隔着時空,跨越生死,進行了一次精神上的對談。談則將陳同視爲知己,她想模仿陳同的思路與手法補評下卷。只不過《牡丹亭》版本衆多,談則認爲陳同所批本纔是善本,因此她一直都以不得其下卷爲憾事:“每以下卷闕佚,無得購求爲怏怏。”後來,吳山在湖州遊歷時,帶回了與陳同評點版本相同的《牡丹亭》,談則欣喜若狂,她說“予素不能飲酒,是日喜極,連傾八九瓷杯,不覺大醉”,不喝酒的她,那一晚上居然喝了八九杯。
在得到版本相同的《牡丹亭》後,談則模仿着陳同的手法小心翼翼地做起了評點:“仿阿姊意評註一二,悉綴貼小箋,弗敢自信矣。積之累月,紙墨遂多。夫子過泥予,廷許可與姊評等埒,因合抄入苕溪所得本內,重加裝潢,循環展覽,笑與忭會,率爾題此,談則又書。”吳山認爲談則補評的內容與陳同的評點“若出一手,弗辨誰同誰則”。
不過這是吳山的主觀想法,實際上談則在評點《牡丹亭》時,儘管很努力地在模仿陳同,但她有自己的思考與角度。陳同是閨中少女,評點中更多的是對愛情的幻想與渴望;而談則已爲人妻,性格相比陳同也更加保守些,她的評點多了點婚姻的冷靜與現實。如《聞喜》:“老夫人云‘是個好秀才’,春香今雲‘窮秀才’,非是輕薄。好者多窮,不窮多未必好也。”又《冥誓》:“愛才絕非俗見。”
在完成評點之後,談則將自己寫的評點借給她的外甥女陳沈氏閱讀。只不過談則被禮教所拘束,不願對外稱這是自己寫的評點,而是謊稱爲吳山所評。沒想到幾經流傳後,這一版《牡丹亭》評本火了,整個浙江文學圈都在討論它的內容,坊間也多有傳聞稱吳山纔是執筆人。吳山趕緊闢謠,大方承認是自己兩位夫人所作。
可惜,吳山與談則的婚姻僅度過了三年,體弱的談則因難產逝世。
錢宜
願賣金釧爲鍥板資
談則去世後,吳山萬分悲痛,不願再娶。據吳山宗妹李淑說“四哥故好遊,談嫂沒十三年,朱弦未續,有勸之者,輒吟微之‘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之句……”後迫於吳母,吳山娶了小他十四歲的錢宜,當時的錢宜才十八歲。
錢宜是浙江古蕩人,字在中,與吳山的前兩任夫人不同,她並非出身於書香門第,“初僅識《毛詩》字,不堪曉文義”。後來錢宜跟着吳山宗妹李淑學了“《文選》《古樂苑》《漢魏六朝詩乘》《唐詩品彙》《草堂詩餘》諸書”,短短三年就頗有進步。
某日,錢宜整理書籍之時,在書匣裡看到了陳同、談則評點的《牡丹亭》。錢宜隨意翻了數頁,沒想到很快就被內容吸引住了,她“夜分燈炧,嘗欹枕把讀”,每天靠在枕頭上讀到深夜,直到燈滅。錢宜還將兩本《牡丹亭》評點並在一起合看,同時她也對其進行了評點與整理:“夫子嘗以《牡丹亭》引證風雅,人多傳頌。談姊鈔本採入,不復標明,今加‘吳曰’別之。予偶有質疑,間注數語,亦稱‘錢曰’,不欲以蕭艾云云亂二姊之蕙心蘭語也。”
這一刻,三個素未謀面且不同年齡的少女在《牡丹亭》的精神世界裡相遇了。如果說談則與陳同的相遇是一種惺惺相惜的成全,那麼錢宜的加入是爲了讓她們在精神對談中碰撞出更爲絢麗的思想。錢宜保持了對丈夫和兩位前任評論者的尊重,又擁有自己獨立的觀點。如《玩真》:“玩之,拜之,叫之,贊之,四之字托出癡狀。錢曰:人不學道,多爲孤單所誤。春日路旁,大都怨曠人也。”又《驚夢》:“錢曰:‘人立小庭深院’與‘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麗娘重自斂約,而一念之蕩,夢中人即已隨之。‘有女懷春’,尚慎旃(zhān)哉!”
或許是沒有從小習讀經綸禮教的緣故,錢宜完全不忌諱閨閣名外傳。在寫完評點後,錢宜忽然有種莫名的使命感,她想刊刻陳同和談則的《牡丹亭》評本。她對吳山懇切地說道:“今陳阿姊評,已遺其半,談阿姊續之,以夫子故揜其名久矣,苟不表而傳之,夜臺有知,得無秋水燕泥之感,宜願賣金爲鍥板資。”
吳山不忍拒絕,答應幫助錢宜將三婦評點整理梓行。錢宜賣金釧爲資,親自主持參與了編輯出版等事宜,她與吳山的兒子對此進行了校對,最終《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出版面世,這一女性評本纔有幸流傳下來。
在三婦評本刊刻完成後,錢宜還在家中舉行了一個儀式:“甲戌冬暮,刻《牡丹亭還魂記》成,兒子校讎(chóu)獻歲畢業。元夜月上,置淨幾於庭,裝褫一冊,供之上方,設杜小姐位,折紅梅一枝貯膽瓶中;然燈,陳酒果爲奠。”錢宜置一干淨的案几,放上裝訂好的一冊書,供奉在上方,又設立杜麗娘的牌位,並且還折了一枝紅梅插在膽瓶中。點燃燈燭後,錢宜又擺上酒果作爲祭奠。吳山見狀,笑錢宜癡傻。錢宜當然知道自己祭拜的杜麗娘是虛構的,但杜麗娘又何嘗不是她與談則、陳同真實世界裡的精神偶像呢?或許對這三個少女而言,她們之間最親密的聯繫不是先後嫁給了吳山,而是她們都能深刻讀懂的《牡丹亭》。
值得一提的是,在三婦評本出來之前,吳家世戚錢肇修的夫人林以寧應邀爲此評本的刊行撰寫了一篇序。在評本印好後,馮嫺、顧擬、李淑、洪之則,這四位才女分別以親戚的身份各寫了一篇跋。幾十年後,《牡丹亭》三婦評本的副本流入安徽程瓊手中。程瓊懷着與錢宜當初同樣的使命感評點《牡丹亭》,並稱要爲後世愛讀書的女性服務。
《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還魂記》誕生於閨閣之中,是三位女性精神共鳴的見證,而它的刊行讓更多的女性參與到其中。相似的閱讀與評點經驗,同一個精神偶像,讓這些女性擁有了獨特的緣分,她們將彼此視爲知己,互相照見。
文並供圖/金陵小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