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焦慮與硬科幻的排異反應

◎史會元

如果城市正瀕臨毀滅,世界都被拖入危局,身爲被選中的拯救者會怎樣做?他是否一定會義無反顧地挺身而出?或者,他正受困於自己的心理陰影,竭力逃避這份拯救世界的責任?

電影《749局》在硬科幻的背景下,講述了一個少年成長與救贖的故事。可電影上映後,觀衆普遍反映,故事情節混亂,人物行動缺少邏輯。雖然影片世界觀設定宏大,也不乏精彩特效營造的視覺奇觀,但這些亮點都因故事的硬傷成爲“泡沫”。

其實,把故事講通順只是技術層面的問題,這部電影的問題或許源自更內在的矛盾——身份焦慮的主題與硬科幻類型片之間的錯位。

身份焦慮:衆多電影的共同母題

縱觀電影史,很多電影作品都可以提煉出一個共同的故事母題:故事的主角突遭危機,而這個危機會剝奪他最重要的身份或角色,他非常焦慮、恐慌,並且不惜犧牲一切去找回失落的身份,呈現出一種近乎瘋狂的英雄主義。身份焦慮,成爲很多電影作品中主角核心行動的原動力。

身份焦慮,是個心理學概念,也稱閹割焦慮,來自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指男孩依戀母親,並將父親視爲競爭對手,同時又害怕父親會通過閹割的方式來懲罰自己。廣義的身份焦慮,包括對失去創造力、社會地位、情感聯結等重要自我標識的擔憂。它反映了一個人感受到自身完整性和價值感正受到威脅,是一種深層次的心理反應。

身份焦慮有三個特點:一是對失去的恐懼,二是自我價值的動搖,三是過度補償行爲。這三點也構成了衆多以身份焦慮爲主題的電影的基本敘事結構。

《可可西里》中,日泰是巡山隊長,爲保護草原上的藏羚羊,近乎瘋狂地追趕偷獵者,無論吃人的流沙還是冰冷的河水都無法阻止他,直到死在偷獵者的槍口下。而日泰之所以表現出這樣的英勇與嚴苛,是因爲他心裡藏着一個秘密:巡山隊經費不足,日泰也不得不偷偷販賣藏羚羊皮,才能保證巡山隊的運營。一手把槍口指向偷獵者,一手偷賣皮子,這算什麼巡山隊長?於是,日泰陷入身份焦慮,似乎唯有豁出命地瘋狂追捕偷獵者,才能守住自己的身份。

《霸王別姬》中,程蝶衣童年被母親親手切下手指,也斬斷了和母親的聯連,失去了兒子的身份;少年時被師傅和師兄虐打,順從了“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的臺詞,失去了男性的身份。因此,程蝶衣成爲一個戲癡,因爲舞臺上的虞姬是他僅能保有的身份。

日泰和程蝶衣,他們都沒法面對自己的身份焦慮,因爲失去的不只是某個社會角色或個人身份,而是他們整個人的自我價值。同時,爲了平息內心焦慮的火焰,他們會冒險追求超常的成就,或者通過自我犧牲,來證明自己依然保有失去的能力。比起死亡,他們更無法接受的是身份焦慮。這種價值選擇構成了人物的核心動機,也驅動這一主題類型的故事情節向前發展。

慷慨赴死:擺脫身份焦慮的自證方式

“身份焦慮+英雄主義”,這個老配方在《749局》中依然被沿用。

電影講述了少年馬山,因自身異類特徵而隱藏翅膀,又在找回翅膀的過程中自我犧牲,並最終拯救世界的故事。《749局》中馬山的翅膀,與《可可西里》中日泰的衝鋒槍,其實是相似意象的不同變形,都代表着主角最核心的身份特徵。當這個特徵丟失或隱藏,主角因而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只好用最悲壯的犧牲來自我證明。

此外,如果展開細看《749局》的人物羣像,不難發現衆多角色,都是作爲主角的分身,共享着同一個“身份焦慮”的靈魂。

局長喬東北、研究員曹國舅,以及整個第三小隊,都隱隱呈現出難以勝任的身份焦慮。喬東北作爲749局負責人,缺少應對世界危機的大局觀,也沒表現出團結各方力量的政治手腕,連他自己也感受到了自己的無力,自嘲“沒文化,就乾點沒文化的事”。於是,英勇犧牲的一幕出現了,喬東北駕駛武裝直升機和變異禿鷲同歸於盡。此外,研究員曹國舅選擇大喊着“我突突了你”,駕駛着輪椅衝向了零號生物觸手怪,第三小隊手持利刃與怪鳥殊死肉搏,幾乎是同一幕的再次翻版。

當災難降臨,深陷身份焦慮的人物拿不出解決辦法,就只剩下慷慨赴死,以圖自證。

排異反應:硬科幻難以安放個人的焦慮

然而這一次,當老配方遷移到了硬科幻的故事框架中,卻激起了嚴重的排異反應。

硬科幻之所以“硬”,是因爲其觀衆羣體堪稱電影界的極客,他們要求故事必須構建在真實科學基礎上。例如在《流浪地球2》中,把地球作爲飛船,想象雖然大膽,但其中“引力彈弓效應”“洛希極限”的運用卻是基於紮實的科學理論。觀衆一邊觀影,一邊消化硬核科學知識,這也是硬科幻的基本魅力所在。

反觀《749局》,變異鸚鵡可以突破質量守恆定律,成爲放大數百倍的怪鳥;瓶裝抑制劑可以暫時凍結觸手怪,卻不給任何科學解釋;爲什麼主角的血能拼合控制器,他的基因中保存了拼裝控制器的圖紙嗎?

從人物角度來看,揹負身份焦慮的主角,也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硬科幻應有的宏大與震撼。硬科幻電影通常要回應世界性災難的命題,強調主角的勇敢無畏、智慧超羣,以及強大的領導力和決策力。在這樣的類型框架下,觀衆期待看到的是主角憑藉着自身的勇毅和力量去征服未知、挑戰極限,展現出人類在面對困境時的堅韌與勇氣。

但在《749局》中,主角馬山的身份焦慮成爲推動故事發展的主要動力。這種焦慮源於對自身天賦的懷疑、對失去普通人身份的恐懼,以及無法走出霸凌的心理陰影。馬山在個人創傷經歷中的掙扎,放在硬科幻的世界危機背景下,就會顯得猶豫不決、過於矯情。

硬科幻電影的觀衆原本期待一場好奇與冒險之旅,享受向死而生、酣暢淋漓的觀影體驗。然而,《749局》中的主角卻受困於身份焦慮,讓整個故事沉浸在不安、逃避和絕望的情緒。觀衆在觀看影片時,很難從中獲得那種振奮人心的力量和對未來的希望。這種消極的情感基調與硬科幻電影的本質特徵背道而馳,使得影片在類型定位上顯得模糊不清。

雖然這部電影有很多讓人遺憾的地方,但陸川還是爲國產硬科幻電影的發展做出了新的嘗試。或許下一次,我們有機會看到一部能在深刻人性主題表達與硬科幻魅力展現上更加相得益彰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