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論廣場》道統、學統與政統的並建──就教於林谷芳教授(黃光國)

林谷芳教授在聯合副刊發表〈儒─倫理的觀照與發皇〉一文,黃光國教授於7月20日爲文迴應了林教授,寄到中國時報發刊。(圖/本報系資料照)

編按:林谷芳教授在聯合副刊發表〈儒─倫理的觀照與發皇〉一文,黃光國教授於7月20日爲文迴應了林教授,寄到中國時報發刊。黃教授不幸於7月30日辭世,此文可以說是他的一篇遺作,對當代儒學充滿着期許。雖是針對林谷芳教授的某些論點而發,也可在文中見到他一貫推動社會科學本土化與文化中國的理想,尤其是對當代儒者的辯護。這一篇文章堪稱是當代儒者與禪者的對話。

林谷芳教授以文學家飄逸的筆法,在《聯合副刊》上,發表了「契入中國文化的十個關鍵詞」,其中第四篇題爲〈儒─倫理的觀照與發皇〉。在「儒門淡薄,收拾不住」的今日,林教授這種性質的文章可以提升讀者對於國學的興趣,原本也是美事一樁。然而,仔細拜讀林教授的大作,我們卻不難發現:他對儒學發展的許多關鍵性問題,大多是以「點到爲止」的手法,輕輕帶過,沒有看到更切要的論述。舉例言之,林教授大作的最後一節「當代性的挑戰」說:儒舉淑世,與時代之關聯,原是儒者關注的焦點。孟子以孔子爲「聖之時者」;宋理學是對南北朝至五代長期「胡化」的迴應;面對西方,近世也就有「新儒學」的產生。

在此,港臺諸家多戮力於理論之建構,事功實務上則少印證。相對於此,近來大陸儒學則有直入政治之論,甚且舉「國教」之說,但因濃厚的夷夏之辨,反更難言真正的當代性。

港臺「新儒家」的代表人物牟宗三(1986)在《道德的理想主義》中,將儒學在中國歷史上的發展分爲三個大時代: 一、先秦儒學:以孔、孟、荀爲代表;二、宋明理學:以周、張、程、朱、陸、王爲代表;三、當代新儒家:由熊十力先生開出,以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爲代表。

兩相對照,林教授的說法雖嫌簡要,大體上是可以接受的。可是,對儒學懷有使命感的人來看,林教授的上述論點,卻令人心中不能感到舒坦。

在上刊書中,牟宗三(1986)說他畢生研究中國文化,目的在於重建中國文化,開出中國文化的新型態。他認爲:唯有道統、學統、政統三統並建,儒家式人文主義徹底透出,才能開出中國文化的新型態。他說:道統之肯定,此即肯定道德宗教之價值,護住孔子所開闢之人生宇宙之本源。學統之開出,此即轉出「知性本體」以融納希臘傳統,開出學術之獨立性。政統之繼續,此即由認識政體之發展而肯定民主政治爲必然。

牟宗三一生不從政,不做官。他獨力將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的三大批判書全部漢譯出版後,牟先生自謂:「此書之譯,功不下於玄奘羅什之譯唯識與智度,超凡入聖,豈可量哉!豈可量哉!」

新儒家學者的行誼大抵如此。不做官,不從政,當然不可能有什麼輝煌彪炳的「事功」,林教授說:「港臺諸家多戮力於理論之建構,事功實務上則少應證」,這豈是持平之論?難道康德三大批判書的漢譯,不算是「事功實務」?

在林教授的大作中,他接着提出了一個非常嚴肅的重要問題:近現代既是中國第一次直面另一大文明,且遭逢挫敗的時代,儒家這中國社會應然價值的掌旗者,面臨的衝擊尤甚,過往經驗原難直接引用,該持何種態度就須有更深的觀照。

我對這個問題,牟宗三作爲「中國社會應然價值的掌旗者」,確實有他自己的答案,牟宗三(1986)說得很清楚,道統是道德宗教,學統核心是科學,政統就是民主政治。牟宗三認爲:道統是一種比科學知識更具綱維性的聖賢之學,是立國之本、是文化創造的源泉,是政統和學統的生命和價值之源,政統和學統是道德的客觀實現,失去了道統,政統和學統就會步步下降,日趨墮落;而失去政統與學統,道統也會日益枯萎和退縮。他以爲,三統之建立,就是「儒家人文主義」的真正完成,也就是儒家真正轉進第三期之發展。

牟宗三說他畢生所做的學術工作,旨在肯定儒家的「道統」,至於「吸納希臘傳統」,開出獨立之「學統」,則他力有未逮,有待後人繼續努力。

由此可見,牟宗三對「三統並建」的問題,有儒者自己的承擔;對其後學,也有所交代。在我看來,這就是儒者存在之義。

然而,林教授在指出:「過往經驗原難直接引回,該持何種態度就該有更深的觀照。」之後,就用他的「點撥語言」指點江山:即此,一個放在世界體系中看待自己的態度顯然是必須的,不能再自限於「率土之濱,莫非王土」的封閉系統。也應體認:因時代的變遷、個人意識的彰顯、文化的多元,已讓「家國天下」一線邏輯的「先驗性」不再;在當代,儒者尤須對政治、對權力有其警覺;而如過去般,想建構一個批判對方並涵蓋對方的系統,恐怕也是種迷思。

「世界體系」、「封閉系統」、「時代變遷」、「個人意識」、「文化多元」……,都是當前媒體上常見的詞語。「須對政治、對權力有其警覺」?這應當是林教授的「夫子自道」吧?當前的政治人物最想利用的是媒體寵兒、暢銷作家,有誰會對「當代儒者」有興趣,去動他們的腦筋?

至於何謂林教授所說的:「家國天下」一線邏輯的「先驗性」,我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還得請林教授繼續指教。

林教授奉勸「當代儒家學者」,不要「如過去般,想建構一個批判對方的系統」,更叫人覺得好生奇怪。「當代儒家學者」如果真有人有這樣的膽識或能耐想做這樣的事,那實在是「淡薄儒門」的「稻草人」。

和林教授的「指點」相較之下,牟宗三「三統並建」的「遺願」,雖然平實的多。我們不妨舉一個實例,來說明建立儒家「學統」的重要性。

費孝通(1910-2005)是江蘇吳江人,也是最早揚名於國際的第一代華人社會學家。他曾提出「差序格局」的理念,用以描述20世紀初期中國農村的社會結構(費孝通,1948)。

費孝通早年到英國留學時,受教於著名的波蘭裔人類學家馬林諾斯基(B. Malinowski, 1884-1942)。馬氏是功能學派的大師,要求學生進入田野從事民族誌(ethnography)研究工作時,必須採取實證主義「主/客對立」的態度,考慮社會及文化建構具有滿足個人的基本需求的那些功能,不必探討文化理念的實質意義。

這種觀點跟另一位人類學家Redcliffe-Brown所主張的「結構功能主義」(structural functionalism)正好相反。後者強調:必須考量社會建制跟整體社會運作之間的關係。馬林諾斯基的研究策略或許可以用來研究原始社會,但要用它來研究底蘊深厚的華人文化,就顯得有所不足。

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費氏曾經被打入牛棚,不能繼續從事學術研究工作。1979年中共採取「改革開放」政策,費氏受到重用,一度出任政協主席。在大陸致力於發展經濟的時代,他宣稱自己所作的學術工作是「志在富民」,晚年則一再強調中國社會學者必須要有「文化自覺」。

他逝世之後,周飛舟(2017:147)寫的一篇文章,很清楚地指出他晚年思想的轉向。1984年,費孝通寫過一篇〈武夷曲〉,稱自己對理學和朱子「自幼即沒有好感」。在1989年的另一篇散文〈秦淮風味小吃〉中,費孝通還語帶諷刺地說:試想程朱理學極盛時代,那種道貌岸然的儒巾怎能咫尺之間就毫不躊躇跨入金粉天地?時過境遷,最高學府成了百貨商場。言義不言利的儒家傳統,在這裡受到了歷史的嘲笑。我倒很願意當前的知識份子有機會的都去看一看,這個曾一度封鎖我們民族的知識牢獄。(費孝通,1989:p271-274)

1989是在「改革開放」之後10年。在那個時代,費孝通還保有「五四意識形態」,認爲「言義不言利」的「儒家傳統」是「曾一度封鎖我們民族的知識牢獄」,也因此爲傳統書院改成「百貨商場」喝采叫好。可是,到了2003年,他對儒家文化傳統的態度,卻有了180度的大轉變。

在〈試談擴展社會學的傳統界限〉一文中,宋明理學反倒成爲費孝通心中社會學擴展界限的關鍵:理學堪稱中國文化的精華和集大成者,實際上是探索中國人精神、心理和行爲的一把不可多得的鑰匙。理學的東西,說穿了就是直接談怎樣和人交往、如何對待人、如何治理人、如何塑造人的道理,這些東西,其實就是今天社會學所謂的「機制」和「結構」,它直接決定着社會運行機制和社會結構。

我們今天的社會學,還沒有找到一種跟「理學進行交流的手段」。理學講的「修身」、「推己及人」、「格物致知」等,就含有一種完全不同於西方實證主義、科學主義的特殊的方法論的意義,它是通過人的深層心靈的感知和覺悟,直接獲得某些認識,這種認知方式,我們的祖先實踐了幾千年,但和今天人們的思想方法銜接,差不多失傳了。(費孝通,2003:p461-463)

費孝通晚年的反省,已經指出中國本土社會科學發展的大方向。儒家思想發展到宋明理學,確實已經成爲「中國文化的精華和集大成者,它也是探索中國人精神、心理和行爲的一把鑰匙」。理學所講的「關係論」,就是在談「怎樣和人交往、如何對待人、如何治理人、如何塑造人的過程」,這就是中國人在其生活世界中所談的「仁、義、禮、智、信」,「這些東西,其實就是今天社會學所講的『機制』和『結構』,它直接決定着社會運行機制和社會結構。」

然則,我們該如何找出中國社會運行的「機制」和「結構」呢?在我看來,牟氏所謂「吸納希臘傳統」,其實就是吸納做爲西方文明之精華的科學哲學。多年來,我秉持這樣的信念,鍥而不捨地出版了一系列著作,最近並出版《宋明理學的科學詮釋》,希望對建立儒家人文主義的「學統」,略盡棉薄之力。這樣的努力,是否算是林教授筆下所謂的「迷思」,還得請林教授多多指教!

(作者爲國立臺灣大學心理系名譽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