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在阻止光伏洗牌?

在這一輪光伏週期中,“好聚好散”,本應是一些地方政府與光伏企業之間的最好結局。令人無奈的現實是,市場嚴重內卷下,雙方都已失去共同奔赴美好未來的實力以及信心——用老百姓的話說不能在一起過日子了,偏偏仍要痛苦地綁定在一起,每天都虧錢,越陷越深。

於是,光伏淘汰賽就成了一場拉鋸戰。那麼,誰纔是這一場產能出清的最大阻力呢?

上山容易下山難!頭腦發熱容易,全身而退難。

光伏淘汰賽,誰最不抗揍?當然是跨界新玩家們。他們中間有不少人本來就是懷揣一夜暴富夢想的窮小子,信心滿滿幹光伏,未曾想正趕上產能過剩,然後就是股市、債市、銀行等等各融資端口的收緊。結果,不但沒賺到錢,還背上一屁股債,更有裁員、訴訟、資產凍結等等一系列麻煩、問題纏身。

雖然去意已決,但不能說分手就分手。各地政府產業招商的心頭好,曾經的小甜甜,一夜之間都變成了牛夫人,你說怎麼辦?

01爲你代建了廠房,你現在不要了?!

在今年的光伏行業協會中期會議上,那位一向敢說話的光伏大佬坦言:現在有些地方政府就是入戲太深。言下之意,地方政府當初光伏產業招商時”用力過猛“,招到大批質地欠佳的企業和項目,現在產能出清,又想盡辦法自救自保,哪怕是落後產能。

當然,說這話的企業家在事後也沒少被議論。有些中小企業在趕碳號後臺留言,大企業纔是政府產業招商最大的既得利益者,該享受的優惠政策一個都沒落下,現在中小企業遇到了困難,地方政府憑什麼就不能幫一幫?產能出清,憑什麼就一定要出清中小企業?

趕碳號認爲這些意見有一定道理,畢竟要一視同仁嘛。但是,有一個關鍵認知,可能是判斷這事兒的準則,那就是要明確,”市場“和”政府“的功能、職能有所不同:

”市場“是通過看不見的手配置資源,主要負責解決效率;”政府“是通過有形之手管理資源,主要負責解決公平。

所以,商業上的絕大多數事情就應該交給市場,讓企業之間自由、公平地競爭;商業以外的教育、醫療、民生等等很多與公衆利益相關的事,就一定要交給政府,公平至關重要。

那麼,現在的光伏產能出清,更多考慮是解決效率的問題,而不是解決公平的問題。當然,企業關停,也可能引發公平相關的問題,比如就業機會等等,需要妥善處置,甚至政府來介入、指導。

光伏大佬的話,對地方政府來說同樣有些刺耳。各地政府扶持困難光伏企業,本來是一件理直氣壯的事,至少比見死不救要好。實際上有的產能雖然救也救不活,但仍然要救。這是因爲,在很多時候地方國資已經同步下了賽場,輸不起,產能停不起,工廠關不起。

舉個例子,在產業招商過程中,代建廠房不知不覺已經成了標配。地方政府普遍承諾會爲光伏企業代建廠房(如果地方政府沒有爲企業代建廠房,那麼一定會有其他的優惠政策來替代)。

我們姑且以光伏跨界者華民股份爲例。2023年11月3日,華民股份公告控股子公司(鴻新新能源)對外投資進展暨簽署代建回購協議。

協議約定,華民股份及鴻新新能源、雲南祥雲經開投、祥雲經開新能、 祥雲縣人民政府共同簽署了《年產10GW拉棒切片二期項目(6GW拉棒4GW切片)及新增10GW拉棒4GW切片項目(含祥雲經開區年產10GW單晶硅棒切片標準廠房及配套基礎設施建設項目)代建及整體回購協議書》。”

這個項目由國有獨資企業祥雲經開投,爲鴻新新能源(華民控股子公司)提供項目廠房及配套基礎設施代建服務。在項目竣工驗收後,以租賃的方式交付給鴻新新能源使用,鴻新新能源確保在二期項目及新增項目全部建成投產,並獲得全部產權文件後第5年內,按照“代建成本”以項目公司股權回購或項目公司資產回購形式,一次性整體回購或全部建成投產後第2至第5年按照“代建成本”分批分證完成回購。

華民股份和地方政府的這份協議,幾乎是行業中標準的、普遍的代建協議模板。

當然也有例外,那就是連回購都不需要。如前文所述,政府的確有時”入戲過深“。舉個例子,隆基綠能等頭部企業要求地方政府代建廠房,企業只需要租賃,就不用回購。

今年7月12日,隆基綠能發佈《關於投資建設隆基綠能光伏(西鹹新區)一期年產12.5GW高效BC電池項目的公告》,其中就提到“西鹹新區光伏科技(項目主體)將租賃廠房和配套設施”,並未提到回購事項。

可以確定的是,不是隨便一個廠房就能滿足光伏企業的要求。所有的光伏電池廠房都是定製化的,隆基綠能等要租賃的廠房全部都是新建,廠房在土建過程中,一些相關的配套設施、輔助設備就已經進場了。

有沒有回購條款,對企業和政府來說,風險與責任是完全不同的。

不管是否含有回購條款,但是若政府爲企業剛代建了廠房,企業就因爲經營困難,要解除協議、要退租。那讓政府怎麼辦?

舉例來說,棒傑股份核心子公司揚州棒傑被申請破產重整,上市公司在回覆深交所問詢函時披露:

揚州棒傑負債總額 346,302.51 萬元,扣除已全額質押的應付票據和因貼現產生 的短期借款後,負債敞口金額爲 240,542.97 萬元。其中金融機構負債敞口 74,641.08 萬元,應付賬款 73,811.36 萬元,租賃負債44,142.78 元,關聯方的其他應付款金額爲48,800.45 萬元。

10GW TOPCon太陽能高效電池投資費用表

光伏製造項目根據選址地點、廠房設計、有無基礎配套設施,廠房投資成本又有差別。但是每GW光伏硅片、電池的廠房投資成本一般在五六千萬左右。

光伏協會數據顯示:2023年,我國大陸硅片產能約953.6GW,同比增長46.6%;2023年電池片總產能爲達到929.9GW。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新增光伏製造產能的廠房,多數是地方政府代建的。這背後其實是地方政府投入的真金白銀。

企業若能活下去,政府代建的廠房就不會打水漂;企業要死了,除了租金回收無望,廠房也將爛尾。爛尾的廠房處理起來,恐怕比爛尾商品房還要麻煩。

02各種補貼、稅收、就業、GDP,都要打水漂?

如果說廠房閒置、爛尾、收不到租金,是我們肉眼可見的各地政府的外傷,那麼地方財政已經付出去的設備補貼、直接補貼,以及給當地的稅收、就業、GDP造成的拖累,就是內傷。

(1)光伏項目最大的投資,就是設備。

因爲地方政府代建廠房,因此新入局者往往把設備投資理解成整個項目的投資。

其實,設備補貼款,也非常普遍。

設備補貼標準各不相同。一般情況下地方政府不會直接把設備補貼款劃撥給企業,而是給到受控的銀行共管賬戶。待企業收到設備採買發票之後,纔會按金額、按比例發放補貼。

一般來說,設備補貼在設備總金額的20%以內。

20%是一個常見的標準。但是,這裡面其實也有名堂,因爲有的光伏企業本身就是做設備起家的。

這方面,有兩個段子。比如,無錫有家企業以前上馬一個硅片大項目,向地方政府申請補貼,雖然仍然執行20%的設備款補貼,但其設備採購單價遠高於市場價。趕碳號發文對此提出質疑,這家公司專門上門解釋,自己上硅片產線,當然要用自家最好的設備。爲了證明他們高價採購自家切片機的合理性,還向趕碳號現場展示了一份其他企業的設備採購合同,單價也很高。但是,這份合同被趕碳號一眼識破,因爲這位領導出示的,竟然是半導體設備採購合同,而非光伏設備。

另外一個段子,某光伏企業,公告並預訂了10條(臺)設備,但還未等設備企業真正交付,就提前給設備企業出具設備驗收報告。因爲這樣,對方就能出具發票,然後就能拿着發票去申請補貼了。申請到20%的設備補貼款以後,這家企業再向設備企業購買2條(臺)設備。這樣一來一去,到最後兩條線的設備款,有可能是地方政府100%出的。

這事兒,在趕碳號最近的一篇報道中也有端倪。安徽一家創業型光伏企業和一家設備企業產生了糾紛。公司創始人來電解釋,之所以欠錢,是因爲設備沒有實際驗收,之所以仍然給對方出具驗了收報告,是爲了發票。其進一步解釋,這樣做的目的,並不是爲政府設備補貼款,而是當時爲了申請銀行貸款。

所以,前不久,四川宜賓某光伏企業,因爲拖欠設備款,導致設備廠直接上門準備拆機器。地方政府自然不幹了,出面制止。地方政府此舉,一方面是爲了保護企業今後能夠正常生產,另一方面也有保護自家資產的動因在裡面。畢竟,設備的補貼款是政府出的,設備的採購款可能是從銀行借的,但也可能有地方的背書擔保在裡面。設備真要被拆走了,就真是一地雞毛、無法收拾了。

趕碳號判斷,上門拆設備也好,遠程關斷設備也罷,都是設備廠的“催收”手段而已。電池設備企業捷佳偉創就曾向趕碳號表示:設備一旦安裝上調試好投入使用了,再騰挪損失會很大。不過,他們也同時建議,針對PERC等已經成爲完全沉沒成本的設備,以及關停掉的東南亞產能,其實可以考慮便宜處理到印度、墨西哥等地。

(2)現金補貼,相當於是直接投資。

趕碳號仍以拿旭合科技舉例,因爲這家有着神秘實力的企業太具代表性了。

旭合科技註冊資本金爲5億元。在旭合將控股權轉讓給上市公司藍豐生化時,只完成1.32億元實繳。由於是按實繳資本平價轉讓,因此可以理解爲股東們只向旭合投資了1.32億元。公告顯示:在2024年,旭合科技分四筆共得到滁州1.07億元的補貼,占上市公司最近一期經審計淨資產425.52%。2023年,旭合科技也曾得到1億補貼。公司還公告稱,這種政府補助具有持續性。

另外一家企業——正業科技也很特別:子公司正業新能源(異質結電池片及光伏組件)項目第一期資金(投資總額10億元)。其來源主要有:註冊資金1億元(截至2024年5月末,實收資本5,370萬元)、已取得4億元融資租賃授信、控股股東景德鎮合盛產業投資發展有限公司發行企業綠色債投入3.5億元、剩餘通過訂單融資和項目政策扶持等渠道獲取。截至2024年5月末,項目投入資金超2億元,其中固定資產餘額6,348萬元。”

旭合科技的股東在滁州投資了1.32億元,滁州政府給補貼了2億多;正業科技一期總投資10億元的投資,公司的實收資本只有5,370萬元……那麼,究竟是這些光伏企業主,還是當地政府,更加在意這些光伏企業的運營質量呢?

政府提供補助,自然是希望通過產業招商,引進來的企業可以創造GDP、稅收和就業。但是,如果費盡千辛萬苦引入的企業,一上來就遊走在破產的邊緣,像揚州棒傑這種,地方政府怎麼想、又該怎麼收尾呢?

03 昨天招商多努力,今天就有多燙手?

由於項目沒有完全啓動,皇氏綠能、沐邦高科、華東光能等企業“懸崖勒馬”,準備收縮光伏版圖,和地方政府解除投資協議。

金剛、聆達計劃破產重整,愛康退市。不過,最近有傳聞愛康家有喜事——據說有中東買家相中其異質結產線,準備收購併搬到美國本土去。

除上述企業外,光伏圈仍有大量生存質量不佳、持續虧錢、尋找買家的小企業;或是準備破產、遭遇破產阻力的企業。

他們現在要面臨的嚴峻現實是:

(1)“地主家也沒有餘糧了”。

一方面,市場上有閒置資金收購光伏資產的企業鳳毛麟角。通威不可能一路再買買買。隆基綠能董事長鍾寶申在公司中期業績說明會上明確表示,不會考慮併購機會。當然,隆基看上去544億現金在手,但應付票據及應付賬款也有367個億。

至於光伏圈外人——寧德時代,收購一道新能這事八字還沒一撇,消息已經滿天飛了 。趕碳號純猜測,釋放這則消息的,說不定就是一道自己,比如,寧德如果殺價太狠,那麼一道就肯定希望能夠吸引到其他競爭買家加入戰團。有知情人士告訴趕碳號,在上一輪競購潤陽時,寧德時代也參與了,但出價低於通威。在光伏主材各環節虧現金的當下,每拖一天可能就意味着虧一天,買家耗得起,但賣家以及賣家背後的股東們卻耗不起。

(2)光伏廠房、設備具有定製化特徵,脫手並不容易。

小企業打算轉讓的廠房、設備,並不一定符合買家需求。

(3)光伏大企業也開工不足。

而且,多數企業還有在建工程未了,或者手中還有和各地政府的簽約協議尚未履約。

(4)有沒有骨折價,也很關鍵。

新入局者本來就有一些投機心理,有的現在仍抱有幻想,希望全身而退,或者熬過這一輪週期,有的甚至也不打算回吐出之前曾經得到的一些實惠。

因此,雖然近期的硅片已調價,硅料也企穩,但這輪光伏洗牌洗到什麼時候,仍然不好說——因爲各地產業招商的主體們,實在輸不起,傷不起。另外,現在除了光伏新能源以外,似乎也沒什麼特別好的產業可以替代。

所以,有的企業已經進了ICU,甚至成了“植物人”,地方政府還準備全力搶救。麥迪科技披露,國資四川安州發展集團擬與公司全資子公司綿陽炘皓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簽訂借款合同,向炘皓新能源提供不超過5億元借款。

另外,璉升科技的幾個項目公司,融資方式轉變爲面向國資的股權投資。旭合科技的毛利爲-4.52%,仍然在堅持高開工率,有底氣半年虧掉7,670萬元。

光伏洗牌,被傷害的除了小散,除了光伏打工人,還有銀行,還有各地政府。地方政府割肉,卻遠比小散更艱難。這就是爲什麼明明是一場速戰速決的淘汰賽,硬是演化成了曠日持久的拉鋸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