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薄薄的故鄉》:被動的經歷,特殊的記憶

文/王栩

(作品:《薄薄的故鄉》,王小帥 著,中信出版集團,2019年4月)

《薄薄的故鄉》一書裡,王小帥用文字延伸出瑣碎的記憶,它與那個作爲地理概念的故鄉緊密相連。而當記憶承載在紙頁上,這就成了歷史,成了烙印在人身上的經歷。

經歷中的來龍去脈屬於王小帥那一代人的父母,他們拖家帶口,懷揣理想和熱情,義無反顧地奔赴異鄉,參加那場秘密執行,卻在新中國歷史上無論如何也繞不過去的三線建設。“與此有關聯的人還在繼續着他們被改變後的生活”則屬於他們的第二代、第三代,甚至第四代,在上一代人延伸出的經歷上帶着三線人的烙印生活着。

“你怎麼可能是貴陽人?我們纔是貴陽人呢”。這是一句譏諷,用的是一種從鼻子裡冒出來的聲音。它出自王小帥兒時的小夥伴,當年隨同父母從上海來到貴陽,二十多年過去,已經能用一口純正的貴陽話擊碎王小帥心中對故鄉脆弱的幻影。產生自幻影背後的糾結在於模糊的鄉音,貴陽話中不時夾雜了兩句上海話,顯然是爲了在交流中更多的照顧到王小帥,可這讓故鄉情結徹底化爲烏有。

當故鄉情結在譏諷中散去,唯有記憶還算是一個可靠的去處。一頭扎進厚重的記憶,在另一種故鄉里觸摸過去對現在的影響,便是王小帥所稱之的對故鄉的找回。找回薄薄的故鄉,找回一段醇厚的生活。

在《薄薄的故鄉》裡,生活成了被動的經歷,那是時代洪流下個體命運的沉重。時間見證了這份沉重,也見證了它的消失。時間就像冷眼旁觀的觀衆,默默地看着眼前從繁華到冷清的一切。那一切成爲人去樓空、滿目荒敗的景況時,時間還在那裡,一點一點吞噬着世間的記憶。

對記憶的整理是一個可敬的舉措,就像王小帥意識到的,“在《青紅》拍完之前,國內大部分人不知道還有‘三線’這件事”。而新中國歷史上,也唯獨沒有關於三線建設的隻言片語。對這場秘密執行的重大行動,當年因爲掩蓋,如今卻是遺忘。遺忘一段歷史,遺忘一羣人及他們的後代對早已經成爲遙遠而陌生概念的故鄉的依戀。

“哪裡留存過你的記憶,哪裡就是你的故鄉”。強調記憶的背後其實有着難以排遣的失落。當二十多年後,王小帥回到貴陽,被操着一口純正的貴陽話卻仍然會說上海話的兒時的小夥伴否認他是貴陽人的時候;當他在自己的出生地上海找不到故鄉的溫暖和親切的時候;故鄉只有通過記憶作爲證據纔在感受到漂泊之痛的人的眼前鋪開一條回鄉的路。

這條路的終點不是一個具體的地理位置,而是個人經歷累積成的情懷,一種出自內心的鄉愁。它是一把鑰匙,開啓那道進入世界的門需要它,這把鑰匙就在親歷者的身上,在王小帥的文字裡,就是有着特殊烙印的記憶。

每個人進入世界的方法不同,存留的記憶也會不同。貴陽,儲存在一個十三歲少年記憶裡的過去異於常人。程組楨的兒子和滿意,給少年王小帥留下了神秘的印象。那個印象裡纏繞着時代的創痛,在少年王小帥的記憶裡無聲地哀訴。努力練琴的程組楨的兒子,一門心思畫畫的滿意,他們帶着夢想奮勇地飛昇,卻像流星般湮沒於時代的塵埃。少年王小帥還記得他們。多年後,當他們成爲王小帥筆下的故事,關於他們的文字講述了多年前的勇敢和抗爭。

那是下一代身上人性的覺醒。努力的背後爲了離開,離開原本就不屬於他們的地方。離開是一件偉大的“作品”,它所透視出的執着有着不可忍受的辛酸。在身份認同焦慮以及受到市場化衝擊的生活面前,離開當初上一代人奔赴的異鄉回家,不啻於一個勇敢的選擇。

回家,就是回到自己的出生地。不管它是上海,還是中國的哪座城市,雖然它叫做故鄉,卻是遙遠而依稀的所在。這就有了漂泊的滄桑感,三線烙印的一部分。然後便是夢中的懷念,懷念那個在夢中,化作了“三線人故鄉”的異鄉。在這對出生地認識上的隔閡裡,故鄉成了三線人說之不清的概念。沒有故鄉的人成爲地域上每個三線人命定的重負。

“命定”這個詞表現出註定會發生的經歷。因爲註定,所以被動接受難以避免。有了被動的經歷,也就有了特殊的記憶。當時代洪流闖入人們的生活,被其裡挾的個人闖入異鄉無疑是宿命的明證。宿命就是參加三線建設的一整家一整家人全部遷往新工廠所在地,從此成爲當地人。這裡的“當地人”不是幻覺,在人們到了目的地,看到沿着山腳擺放着各家各戶運來的大小傢什、鍋碗瓢盆後,成了觸手可及的現實。

另一個與之形成呼應的現實則是多年後的“逃亡”,亦即無論如何都要循着來時的路返回。不僅僅是返回當初那座城市,還要在人性上實現原初的迴歸。這在王小帥的電影作品裡有着恰當的表現。《青紅》的結尾,青紅的父親帶着一家四口坐着吉普車疾馳在盤山公路上。公路通向山外,而山外,有着他們回鄉的通途。儘管電影只是萃取了生活中三線人於多年後“逃亡”這一舉動的精華,但對他們的故鄉夢卻傾注了樸素而強烈的情感。同樣的情感彰顯於《我11》的結尾,幾個孩子尾隨着開向刑場的車隊跑,終於,王憨跑不動了,他停下並轉身離去。這裡的不言而喻是一個孩子對狂歡人羣的不跟隨,產生自下意識的決定讓覺醒的人性在這一刻得以放大。

經歷與記憶最終會彙總成對過去的反思。就像王小帥在書中寫下的那樣,“其實三線只是一個具體的元素,爲的是透露那具有普遍性的時代的大背景”。

“本來都是不該發生的事情,但就是發生了,還成了歷史。”相比兒子理性的反思,王小帥的父親一語中的。

2024.10.11

——文中圖片均爲網絡配圖,與正文內容無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