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怡的「出軌女」,缺了些火候

張晚意確實對得起“戲路寬比褲腰帶”的殊榮。

在新劇《我知道我愛你》裡,他已經開始知三當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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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着陳延年的免死金牌,戲裡戲外都如入無人之境。

常見網評be like:

“張晚意這麼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退一萬步說,彭宇安(劇中女主原配)他就沒有一點錯嗎?”

堪稱內娛路人緣之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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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有一說一,樂子多,不代表劇好。

拋開張晚意,《知愛》的表現可謂不盡如人意。

明明故事底子是拿下豆瓣8.4的熱門韓劇《春夜》,一個極好的範本,被國產編劇一發力,又俗成了一場輕浮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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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扼腕。

出軌故事可不是僅能作點兒舌根嚼的。

尤其《春夜》是一個那麼難得的,女性出軌,男性作三配置。

這麼個故事想要成立,想要女主不被罵娼婦,可不是把那些爛俗狗血性轉一下就可以了的事兒。

國產編劇不明白的是,男性出軌故事和女性出軌故事,還真不是一個故事。

不如從韓劇是如何塑造“綠帽哥”聊起吧。

出軌故事裡,綠帽主的人物塑造往往是極重要的。

因ta身上的其實揹負了關於出軌最重要的兩個問題:爲什麼走?又爲什麼留?

而《春夜》之妙,也盡在此處。

它寫出軌,可它不弄場面,反是寫一派祥和,然後在祥和底下細細密密地鋪織暗涌。

被出軌的那位“綠帽哥”權基碩,第一次離開了傳統的渣男敘事,沒出軌,沒賭博,甚至家世顯赫,還兢兢業業,在任何世俗層面都稱得上一句“人類高質量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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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女主李靜仁的“留”,就有了最有力的理由。

外人眼裡,這對cp是天造之和,靜仁一樣擁有優渥家世,是教育良好,行正坐直的典型當代城市女孩。

一個圖書館編制女,配一位大財團接班男,簡直不要太天衣無縫了。

那爲什麼還“走”呢?

也是因爲“完美”,因爲“正常”。

《春夜》說,這種正常,很不正常。

一個正常的男性何如?《宋家皇朝》裡,宋慶齡勸妹妹不要嫁蔣介石,因爲他“不是好人”,但大姐宋靄齡說:

“你錯了慶齡,男人沒有好和壞,只有強和弱。”

圖源:《宋家皇朝》

下位者不配談人格,上位者定義一切。

這是屬於父權邏輯的叢林法則,也是權基碩與靜仁父親的行事邏輯。

靜仁父親雖已貴爲一校之長,但叢林規則就是強者屈服於更強者,於是身爲理事長的基碩父親,便成了他生活中最大的苦痛來源。

要討好,要阿諛,要諂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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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難受,但他應對難受的辦法,是在一處作兒子,便在另一處當爹。

於是他回家壓迫女兒們,試圖將女兒一一趕入向上的婚姻中,迫不及待地要同理事長成爲親家,靠親緣完成自己的躍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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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眼看嫁予財閥的姐姐落入不幸,靜仁在婚姻前停了腳步,告知父親這件事她不聽任何人,只能由自己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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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並非爲了反抗而反抗,爲了不聽話所以不結婚。

更大的原因,是她的優質男友本身,也與她爹無異。

讓我們回到權基碩的人物塑造。

乍一看,沒毛病的。

開篇一場戲,基碩在提及兩人是否該步入婚姻時,靜仁突然無端拉臉,而一旁的基碩只好無奈轉移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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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有工作要忙,於是讓靜仁同朋友一起吃飯,見靜仁不開心,又連忙說自己也可以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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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靜仁卻怎麼也不樂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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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看,耍小性兒的是靜仁,情緒穩定的倒是基碩。

但如果你將這些片段無限堆砌,將這種從善如流的應答模式看上個兩三次,倒咂出一絲膩味。

他太熟練了,熟練地太敷衍了。

自詡着“我還不瞭解你嗎”,洞悉到靜仁的每一點情緒變化,然後給出流水線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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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買東西哄,可以低姿態討饒,也可以一腳油就按要求消失。

唯獨對真正的核心問題——家人對女主的輕視,裝聾作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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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自己父親一起,完成踐踏李靜仁人格的完美閉環。

他不想解決問題,只想解決提出問題的人。

看似一切以女友爲中心,實則主動權永遠拿捏在手,我說你便聽,我哄你得好。

而靜仁厭惡的,也正是這種瀰漫在他周身的傲慢,別名厭女。

很多人不理解,厭女其實並非指對女性的憎惡,甚至許多時候,它的展現形態是寵溺的,保護的。

更準確的表達,厭女其實是一種對女性的輕視。

權基碩與兩位父親一樣,從不認爲靜仁對婚姻的思考是一個真正的問題,是一個極具主體性的思考,在他們的世界中,自己這般財權在手的男性,實乃天地萬物之答案。

擁有我,你還能有什麼正經憂愁?

所以“只需把她強硬地娶回家便好了”,那點小性兒自會平復,遲早被當作一次可笑的杞人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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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越是如此,靜仁對喪失主體性的恐懼便越是具體。

劇中最恐怖的一個橋段,大約是靜仁在懇請基碩予自己一點時間思考結婚一事後,基碩一如既往體面應允,但轉頭便去買了平復焦慮的精神類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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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告訴靜仁,不必焦慮,吃點藥吧,有助你平復心情。

從買藥到送藥的一切過程中,都那麼自然,那麼自洽。

因在父權邏輯,這舉止該叫“貼心”的。

拿藥去鎮靜女友的恐婚。

在這世上,是要被讚譽的。

在如此森嚴的爹權環境下,男主劉志浩的出現,才顯得那麼像一個出口。

“女性是處境,非性別。”

志浩同靜仁一樣,也是這套叢林法則的不適應者。

他生在普通人家,經濟並不寬裕,個人的優秀甚至會因家境因素而成爲負累,又被前女友拋棄,未婚卻給他留下了一個孩子,年紀輕輕卻成爲一個單身父親。

幾乎是疊buff式地成爲一個活在父權世界邊緣的人,差一步就要被革除男籍。

見他週轉於生計與病孩之間,藥店的女同事同情地說:

“因爲他是男人,所以看得更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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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臺詞是,若是換作一個女性,倒顯得合理許多,可男人落至此,那真是跌得很重——

幾乎跌成一個女人了。

若非要說優點,好像就剩個“善良”。

是那種開個藥店會因爲沒顧客而開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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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自卑,但這自卑不源於內心,更像是父權世界硬加給他的副作用。

對於自己的一切經歷,他不感羞恥,也認爲人如此活,苦歸苦,但絕對談不上卑微。

朋友勸他趕緊給孩子找個媽,他說自己不願找保姆,也不當如此,明明是叢林中被大魚吃掉的小魚,卻並不打算去吃蝦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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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女主不自禁的相互吸引,是叢林下跑倦的兩頭小獸互偎取暖,他們的曖昧之所以刺激,不單在於有悖世俗道德,更在於這是兩個人格完整的個體,以禁忌的愛情對父權世界慕強慕富的天條發出詰問。

是一場二人於世界的革命。

但這一切,在《知愛》的改編下,皆不復存在了。

《知愛》新填了一個“女合夥人”的角色,將女主男友重新放回了渣男敘事中,而孫怡飾演的女主許諾,成爲了一個明知男友腳踏兩船,卻一面礙於尊嚴不能發作,一面又因沉沒成本不願放手的彆扭祈愛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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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轉向男主趙晉的曖昧,顯得非常像找備胎。

大約是生怕單一個腳踩兩船還不夠渣,編劇還爲男友加上了“控制狂”特性。

從第一集就給了好幾個眼神特寫,展示男友對許諾與趙晉關係的高度敏感與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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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把男友刻畫地更惡劣了,實則卻是將那種隱秘卻龐大的窒息力量變爲小孩的張牙舞爪。

叢林法則的恐怖,恰是在於上位者對下位者的不屑與不敏感。

《春夜》中,基碩在知曉志浩的故事後,是從骨子裡散發出優越感的。

他說“早知他這麼可憐,我該對他好點”,在朋友幫忙分辨“他現在過得挺好”時,戲謔“這算好嗎?誰會喜歡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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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發現靜仁家的鞋是志浩的,第一反應卻是鬆口氣而非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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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至見棺材那一刻,他分毫不會覺得像志浩這種男性對自己有任何的威脅力。

而這邊廂,《知愛》一邊刻板地醜化基碩一角,又一邊“美化”着男主趙晉。

趙晉莫名地又成爲了一個萬人迷,把困窘家境的力度削弱,單身父親的設定完全革除,換了一個帶病妹妹作替代,職業從藥房配藥師成了個寵物醫生,仍是女同事們紛紛傾心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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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成爲了父權社會中還算有些籌碼的那批人。

故事的立意,便被徹底瓦解乾淨了。

如此一來,所有看似差不多的情節,實則都是南轅北轍。

好比《春夜》裡基碩因自己的複雜心理而訓斥了童言無忌的兒子,靜仁讓他道歉,理由不是“兒子哭了”,而是“你做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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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番話,說的是兩人都認可的世界觀,也是靜仁的人格魅力展現。

她不認同強者便能肆意將自己的情緒霸凌到弱者身上,不認同弱者就不該被尊重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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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抄到《知愛》這邊,趙晉無端衝妹妹發完火,許諾讓其道歉,理由是“女孩子自尊心很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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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把一段主張人格平等的對話,變成了上位者對下位者的憐憫與照顧。

且但凡認真看了,便知道“自尊心”這詞在《春夜》裡,帶貶義的。

幾乎是權基碩的專屬形容詞,用來概括他那有毒的男子氣概。

這種“男‘冠’女戴”的詞彙錯用,暗示的其實是《知愛》犯的大忌——

生將從前男性出軌的敘事邏輯,硬套在女性出軌故事上。

從前寫男性出軌,唯一讓角色不被罵渣的成立可能,就是要將男性寫得蠢極,純極,老實極,脆弱極。

換言之,要將他寫成一個女人。

相應的,這個故事裡的女性,最好要毒極,歹極,惡劣極,且儘量不着任何身世背景的筆墨,把結構的傷害隱去,只留這一碎片的故事。

最典的,參看《繁花》中的陶陶與芳妹。

心猿意馬的陶陶能被觀衆原諒,那是要建立在芳妹的凶神惡煞之上。

王家衛的筆法是,讓芳妹之癲婆活在所有人口中,在陶陶怯懦中,但芳妹本人,那是一個正面鏡頭都沒有的。

陶陶向寶總借錢,說自己身上有根毛芳妹都要拔走,寶總說得虧她拔光你毛,否則你早飛走。陶陶回頭,熱淚盈狂,說“翅膀我有的呀,飛得脫嗎我?”

語畢,抖抖衣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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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墨鏡王意在拍江湖義氣,在說陶陶這男的不錯,明明有的選,偏因當年芳妹糟糠之妻的情分而不選,苦留在這段婚姻間。

可你細細想想,一個男人因自己沒背叛曾相濡以沫的妻子,就被自己感動至掉眼淚水。

不可笑嗎家人們。

陶陶與芳妹的刻畫,性轉一下,便是《知愛》的(低配)筆法——

男人惡劣不堪,女人找新港灣。

殊不知寫女性出軌,完全無需如此大動干戈。

只要寫一個最正常不過,最是父權社會的優質男性即可。

越“優質”,那來自結構的傷害便越會讓她在這段關係中喘不過氣。

走與留的糾葛,便也都紛紛有了着落。

到底,真正成立的出軌範本,其實都是一場弒父嘗試。

很可惜,《知愛》裡沒有娜拉,許諾哪也沒去。

當然,它也不是一件事沒有做對。

最對的,就是請了張晚意來演小三。

不單是因爲陳延年給了張晚意免死金牌,更是張晚意本身,是個極擅演癡與怨,呆與屈的演員。傳統意義上,這其實都是很女性的特徵。

他演的男小三,是時刻帶“茶味“和嗔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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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使“茶藝”這種東西,從來是下位者對上位者的心計。

雖說大家很喜歡聽“真正的獵人往往打扮成獵物的樣子出現”。

但現實可能是,真正的獵人根本不屑打扮成獵物的樣子出現。

“茶藝”之精髓本就是在一種假意示弱,所以“茶女”多,“茶男”少,畢竟爲一個女人罷了,竟要費這個心思去折損雄風,這也是犯父權天條的。

說瞎貓碰上死耗子或是張晚意牛逼都好,總之,雖劇本顯然給男主編排成一個入得了父權之流的普男,但張晚意生靠自己的演繹去了油,把趙晉演成了一個父權難容的純愛瘋批。

可以說是救了《知愛》的命。

讓其雖完全無關什麼弒父,但至少還不至於淪爲兩個男人“比武招親”的雄競戲碼。

但自然,所有的榮光也都屬了男主,女主再度虛弱。

怎能讓人不可惜。

這種讓女性踩在道德灰度上的好故事,有一個算一個,不容易的。

追溯起來,《春夜》前,都要到《甜蜜蜜》了。

即便彼時女性主義還不是什麼顯學,但落地的好故事終歸會有相似的內核。

李翹心念黎小軍,因爲那個一日三份工,精力使不完的自己,比如今這個成日擔心丈夫能不能活着回家的“教父夫人”,要生動太多。

圖源:《甜蜜蜜》

被出軌的丈夫豹哥也不刻板,縱然他是個對着按摩小妹開黃腔的典男,但在愛情中,他也有那些不爹的片刻。

李翹怕老鼠,所以在他背上那一堆叢林似的兇惡紋身中,是住一隻米老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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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李翹會“留”,不是在豹哥最如日中天的時刻,而是在他最落魄時。

逃難船上,教父在脆弱,夫人在講義氣,這是二者社會性別最模糊的時刻,反倒是最平等,最易滋生情愫的時刻。

而平等,纔是新時代的愛情範本。

好戲也應該如此,講得了過去的故事,兜得住成長的人。

當年看只覺得真愛原不是什麼道德清白的產物,但如今再看,倒覺得情愛本能有時比俗世道德要乾淨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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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主義不是讓弱者成爲強者的主義,而是讓弱者也能更好生存的主義。”

男性們其實從來無需對“弒父”這樣的詞彙嚇倒,因爲弒父從不是一個性別對另一個性別的屠殺,而是所有普通人自強權壓迫下的一場出逃。

春夜,不是什麼山呼海嘯,也無意去摧枯拉朽,只是“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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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良善之力,是女性之力,更是人性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