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看大陸》與大陸交換生的冬季戀曲

認識一位從陝西來臺灣交換的大陸朋友，這個學期下來，在兩堂課上有過交流，首先是分組報告一起合作，再來認識多了也深了，就會一起約出去吃飯、喝咖啡、看電影。她說她來自農村，努力學習、力爭上游，最後終於好不容易考取了二本的學校，在她們家的村子裡，她是唯二上大學的孩子，同村的人都對她抱有寄望，父母也是覺得深深以她爲榮。

不想複製父母期望

「但是呢，我爸媽本身學歷不高，兩個人都是農民工，他們對於我念的專業其實一點都不懂，然後他們也覺得女孩子學歷不要太高，有個大學畢業學歷已經很值錢了，接下來就叫我趕緊畢業回家找工作，然後找個當地人『嫁了』，他們接下來就等着抱孫子……這種人生安排基本上對他們來說再熟悉不過了，但是我可不要，這不是我的追求，我念書是爲了自己，讓自己有能力是爲了能夠自己生活、也是爲了日後能奉養他們，畢竟爸媽把我拉拔到大不容易，可是我絕對不接受這種制式的人生！」

畢業就結婚？這樣的事情對我來說有點遙遠，但是聽來臺灣的陸生朋友說，他們的國中、高中同學，如果沒有繼續往上唸書，往往18歲、20出頭就結婚了，然後等到我這些陸生同學大學快畢業的時候，他們的那些早早結婚的同學就有孩子了，然後從此人生基本固定，又會複製他們自己爸媽的模式，養小孩長大、然後期望着抱孫……雖然不是每個人都循此軌道，但大抵上不會相差到哪裡去。

那位陝西的朋友說：「小時候爸媽都說別那麼早談戀愛，長大再說，但長大之後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學，在大學裡頭學習到那麼多東西，最後卻一句話說趕快找個對象，回去工作，生養孩子……那這樣我到底學這麼多知識作什麼呢？其實我也覺得我爸媽那一代失學的人特別辛苦，實在是不容易，這不只是我家的問題，整個中國大陸的貧困階級還是挺多的，我們這一代看起來是大學很普遍，但是985、211、一本、二本、三本的分別還是天壤之別，更不用說職業技術學校了，雖然說我自己是挺尊重那些手藝人，他們纔是撐起社會的中堅分子，但是整個社會的學識差異與歧視還是很大的……」

遠距離真能相戀嗎

一整個學期下來，我們經常說話聊天，有時閒聊，有時就是聊着這些讓她覺得沉重的事。漸漸的，我感覺到她對我有所依賴，但這些感情的事情，我覺得沒辦法有個明確的、清楚的回覆。畢竟，這個學期結束，她就要回大陸了，雖然我們男未婚、女未嫁，彼此也都處於單身狀態，但是這種承諾一旦許下，遠距離的交往，我們真的能夠持續下去嗎？

還記得中秋節的時候，我們一起相約去MTV看已經下檔的電影，那時她說有部王家衛的《一代宗師》特別好看，她曾經看過，還想再看，我就陪她一起看了那部電影。兩個人在包廂的小房間裡，安安靜靜的看着一部寂靜到時間幾乎靜止的電影，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宮二跟葉問之間那些淡淡的情愫，宮二說：「想想說人生無悔，都是賭氣的話。人生若無悔，那該多無趣啊。葉先生，說句真心話，我心裡有過你。我把這話告訴你也沒什麼。喜歡人不犯法，可我也只能到喜歡爲止了。這些話我沒對誰說過，今晚見了你，不知道爲什麼就都說出來了。就讓你我的恩怨像盤棋一樣，保留在那兒。你多保重。」

看完之後，我們兩個人漫步在西門町，一夕無話，道別時，說話也有點不自然。好像兩個人都讀懂了些什麼，想要跟對方說什麼，但是卻又說不出口，一直在等對方先開口。終於我打破了沉默：「章子怡演的宮二真美。」她說：「是啊，而她最後結束在那段歲月裡的畫面最美。」我知道她在說什麼，那是電影裡面讓我有點傷感的一幕對白，宮二說：「我在最好的時候碰見你，是我的運氣，可惜我沒時間了。我選擇留在我自己的歲月裡。」

海峽是我們的阻隔

聖誕節到來的時候，我們在平安夜那天一起找了家店吃飯，互贈聖誕禮物，結束後我們在校園裡逛着逛着，忽然間她問我說：「再過一個月，我就要離開臺灣了，有些話想跟你說，也想問你，如果我是臺灣人，你會不會願意跟我在一起？」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跟她說：「其實，一樣的話，我也想問你，如果我是大陸人，你會不會願意跟我在一起，但，這是假議題吧，如果我們兩個真的彼此喜歡，那麼我是不是臺灣人，跟你是不是大陸人，其實並不會造成阻礙相隔。」

「就像《一代宗師》裡說的一樣：『人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我們在這個時候遇在一起，是我們的緣分，關於未來，我沒有那麼多把握，但我只知道，希望在緣分沒有用完之前，彼此能夠一直好好說話，也把喜歡的心思告訴對方。」

她擡頭望着我，我看着她的眼裡充滿了淚水，忽然間她用力的抱住我：「如果我以後還能來臺灣唸書就好了，或者，如果你能來大陸唸書就好了，這樣就不用相隔千里之外……我對你有感覺，我也不怕告訴你，可是以後……我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

就這樣成爲了情侶

我用擁抱，迴應她的擁抱，我說：「那麼能不能，先不要管以後，在我們走不下去之前，能夠好好的彼此對待、這樣就好？」她在我懷裡點點頭，無聲的迴應，把我抱得更緊更緊。那天，雖然夜裡校園的風颳得很大，但我的心卻是暖的。

之後的日子，我們正式以情侶的方式交往，在所剩無幾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儘可能的留下兩個人的記憶。學期結束後，我們還一起去花東、九份，一起旅行，一起聊着對於未來的可能發展，聊着兩岸之間的一些波瀾起伏。這之間，身邊一些要好的朋友曾經問過我說：「看到兄弟終於有了認真的對象，當然覺得開心，但是你真的覺得，你們兩個會在一起很長久嗎？真的不是想要唱衰，但是之前也看過很多新聞說，兩岸之間的戀愛，除了距離，還有很大的因素在於身活習慣、文化背景的差異……這些都是很難的，不容易去克服的……」

我知道朋友是好意，所以也就很坦率的迴應說：「很多緣分開始的時候都是不知不覺的，但其實重點應該不是兩岸因素，而在於我們各自能不能去習慣跟適應雙方的差異，如果可以，即使今天我們其中有一個是金髮碧眼的『歪國人』，那我們也能夠克服，但如果不能，即使近在咫尺，我們也只不過是兩個擦肩而過的陌生人而已。」

我和陝西女孩在一起的最後那段時間，我走過了許多沒有去過的臺灣各地，即便從小到大都生長在這裡，但是如果不是她想去、想看看，我大概也不會去吧……

上週，她離開臺灣的時間終於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就真的發現，兩岸政策是如何具體而微的影響到我們每個人的生活當中。如果她是學位生，那麼除非畢業，不然要待多久待多久，可是她是交換生，所以她有一個「大限」卡在那裡，如果不離開，就會被罰錢，甚至未來有可能列入黑名單，多久期限之內不能再申請來臺自由行……

臨別送行一路沉默

我送她去機場的時候，她默默的不說話，我雖然很努力的找着話題，但她也只是若有所思、有一搭沒一搭的迴應着我。還記得，我幫她拖着大大的行李箱，一路「喀搭、喀搭、喀搭」的拖在地面上的摩擦聲，都幾乎掩蓋住她的回話，以及我的發話，兩個人就這樣沉默了一路。離別，最是難耐，最是折磨，而我們終究必須迎來這一切。

最後，到了松山機場，她抱着我，不斷流淚，什麼話也沒有說，或者她其實說了很多話，但我只聽到不停的嗚咽，難以把那些話形成句子。

「這大半年來，謝謝你。真的謝謝你。」最後她終於能夠說出話來，我沒有想到她說的竟是道謝。「我也很謝謝你啊。謝謝你陪着我，給了我那麼多好的回憶。」我也是幾乎脫口而出。

「我要進關了，待會我不會回頭了，不然我會再哭的，你知道我很愛哭的，我不想最後的畫面，是我哭喪着臉，這樣留在你心裡面，我會更難過的。」她擦了擦眼淚，硬是擠出這幾句話。我也是有點鼻酸的說：「好，我知道，你快去過安檢吧，待會記得給我發訊息。」

於是，在一陣長長的擁吻之後，她拎起行李箱，頭也不回的往前走。隔了半小時，我收到一則微信的聲音訊息，她沒有說話，而是唱了一首歌給我：

所愛隱約在白雲外

「從前現在過去了再不來／紅紅落葉長埋塵土內／開始終結總是沒變改／天邊的你飄泊白雲外／情人別後永遠再不來（消散的情緣）／無言獨坐放眼塵世外（願來日再續）／鮮花雖會凋謝（只願）但會再開（爲你）／一生所愛隱約（守候）在白雲外（期待）／苦海翻起愛恨／在世間難逃避命運／相親竟不可接近／或我應該相信是緣份」

我聽着，發現了這是那首跟她一起看過的周星馳《大話西遊》以及過了二十年後重新開機的《西遊》的主題曲，《一生所愛》，反覆聽着，默默流淚。一個人站在機場外邊，心裡掛念着，乘着飛機返鄉的她。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隔坐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斷蓬。」（李商隱．《無題二首》）

（葛文升／臺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