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槽的金句,不少;解決的方案,不多

◎董銘

作爲《愛情神話》的平行篇,再次自編自導的邵藝輝,在《好東西》裡又下了“猛料”。李小姐(馬伊琍飾)、格洛瑞亞(倪虹潔飾)她們上次沒有來得及說的,這回王鐵梅(宋佳飾)和小葉(鍾楚曦飾)都倒了出來,但這又並非一部專注女性困境的作品,而是更多地觸及了成長、教育、家庭和社會功能等多個“結構性問題”。影片吐槽的金句很多,但並沒給出解決方案。

三組“母女”的設定

還記得《愛情神話》裡,老白和老烏是一對相愛相殺的好兄弟;到了《好東西》裡,王鐵梅和小葉,則是人生半途才結識的好閨蜜。前媒體人王鐵梅和小葉因爲租房認識,因爲生活小事互相照應,最終成爲可以睡一張牀的閨蜜,但其實二人的人生經歷和三觀差異頗大:兩人的年齡幾乎差了一輪,原本就性格好強,能力超羣的鐵梅,自然而然扮演了大姐,甚至是媽媽的角色;在原生家庭中未感受到充分母愛的小葉,則像是小妹或女兒。兩人又都處於單身狀態,需要一個真正的同性知己,而不是異性愛人來傾訴衷腸,自然就形成了既是閨蜜,又似母女的關係。

夾在這對“閨蜜母女”關係中的,還有“真正的母女”和“假裝的母女”,這也是導演在細緻地觀察生活後,給出的另一種身份假設:王鐵梅和女兒王茉莉,固然是相依爲命的現代母女,但強勢的母親終究還是要維持自己的家長權威,閨女有些話也不會說出口,無法做到真正的平等。而小葉和王茉莉是假裝的母女,雖然這是小葉爲了在男友面前圓謊的荒唐之舉,客觀上卻讓這個從小缺愛的女孩,體驗了一把老母親如何“操碎了心”。在影片後半段,小葉主動帶入“乾媽”的角色,比親媽還關心孩子的視力,從心理學上看,這也是她對自己童年缺乏母愛的彌補,把王茉莉當成了童年時的自己來對話。

其實在生活的磨礪面前,每個母親都是“六邊形戰士”,但兒女並不一定能感受得到。片中那段“盲猜”聲音採樣的視聽蒙太奇,對此做出了非常巧妙的詮釋。風雨、雷電、流水……這些小孩子憑聲音猜想的“大自然奇蹟”,不過是母親在做家務的瑣碎日常,把“幻想與現實”的悖論,與母親的偉大和平凡重疊在一起,着實令人欽佩。

這三組“母女”的身份,就這樣在片中多次剝離、置換,甚至衝突,到了最後,頻繁使出“摸頭殺”的王鐵梅,已不僅是王茉莉的媽媽,也是小葉的媽媽,更是包括鼓手小馬、公司學妹,甚至是每個“年輕人”的媽媽。這固然是一個單親母親的堅韌,同時也給她帶來了壓力和焦慮。當她爲了公號選題把自己做單親媽媽的生活和感悟分享到網上,卻遭受了網友的冷言冷語甚至網絡暴力,而此時的她卻沒有“媽媽”守護。

圍繞愛情,卻沒有愛情

作爲前媒體人,王鐵梅樂於主動輸出,也獨自承受着反作用力。剖析中不乏自省,諷刺後留有憐憫,她態度中的矛盾之處,通過身邊人,尤其是前夫和追求者小馬反射回來,共同構成了她的感情世界。然而,這些感情都不能算是愛情,前夫的糾纏不清、舊情未了,更多是出於共同撫養女兒的需要,同時也夾雜了自己的醋意;而鼓手小馬對鐵梅的追求、愛慕,則承載了自己的戀母情結,被鐵梅斥責後,就不自覺地退縮了,雖然相對而言還算真誠,但也難堪守護重任。

牆上一處不起眼的塗鴉“愛情不是神話”,是導演給自己埋的一個梗,同時也是一份箴言——的確,《好東西》裡沒有真正的愛情。和《愛情神話》一樣,片中兩場最重要的“飯戲”,也是圍繞着男女關係,但並不是爲了發酵出愛情,而是要暴露出各種淺薄和言不由衷。從葉公好龍式的大談上野千鶴子,到最原始的秀肌肉,王鐵梅的前夫和小馬似乎很努力地較量,但“雄競”的喜感早已與愛情無關。

如果說“愛情是付出而不是索取”,那全片中真正配享有愛情的,只有“戀愛腦”小葉了。可她愛上的卻是多金又多情的醫生小胡,每次都是小葉主動跑到小胡的公寓去,怎麼看都像是“倒貼”。這樣的關係,在王鐵梅的眼中當然算不上真正的愛情,充其量只能算是“假裝偷情”,有一種躲躲閃閃、若即若離的刺激感。小葉和小胡都只能算是對方情感世界的過客,付出或索取都是短暫的,一旦要成爲主人,承擔責任,兩人都會下意識地退縮,躲在謊言的帽子裡。

“滬漂”底色引人共情

雖然這又是一部在上海拍攝的影片,但其中的上海元素並不像《愛情神話》中那麼明顯和密集。導演這次似乎沒想突出地域性,幾乎沒有地標性建築,更多采用室內景,偶爾掃過一些並不出名的小馬路,只有周邊的上海居民才知道是哪裡。這也有點像法國當代電影,纔不屑於像《艾米麗在巴黎》那樣去拍埃菲爾鐵塔和盧浮宮,而要去挖掘日常細節裡的浪漫點滴。帶孩子、吃飯、逛街,是每座城市裡的日常,《好東西》裡,兩個女主角都不是“上海土著”,就更具有一種在大城市裡打拼的漂浮感,而正是這種“滬漂”的底色,讓這部作品更能引發觀衆的共鳴。

導演自己作爲一個外來者,雖然拍的鏡頭是上海,字裡行間卻充滿對故鄉山西的眷戀:不僅女主角王鐵梅是山西人,口中提到的名人是賈樟柯、馬克·穆勒、平遙國際電影節,甚至還借角色之口把山西比作法國。當然,片中也不是完全沒有上海人的視角,“老烏”周野芒這次就客串了一個門房“爺叔”,一口上海普通話,倒像《愛情神話》裡的小皮匠那麼通透,只可惜戲份少了些。如果說《愛情神話》裡的上海小店、法國梧桐透着浪漫、輕盈和煙火氣的話,那《好東西》裡一衆外地人在滬打拼,尋求事業、家庭和愛情的穩定時,就多少顯出疲勞和焦慮了。

當然,沒有生活壓力的人更容易輕盈起來,就像作房東的老白,作富婆的格洛瑞亞,可以隨便畫畫、辦畫展,而真正爲生活奔波的人,只能像李小姐、王鐵梅那樣爲眼前、爲將來、爲夢想“操心勞神”。

邵藝輝雖然觸及了這些,但又在犀利的調侃間,借早熟的“小孩姐”跳了出去,或許王茉莉“反勵志”的決定(放棄打鼓,只做觀衆)算是影片爲生活提供的另一種迴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