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國際排名,事出有因
作者 | 武漢大學社會學院教授呂德文
近日,中國人民大學、南京大學、蘭州大學等決定不再參與國際排名,引起了坊間熱議。
過去一些年來,國際排名儼然成爲國內高校發展的指揮棒,進而滲透到高校日常管理和學術活動中。
毫不誇張地說,今天的高校已經進入了一個由各大國際排名機構所設置的競技場,它們在統一的指標體系下,以獲得高分和高排名爲目標,展開單項和綜合競技。
排名和競技本身並沒有問題,它爲高校和學科發展創造了一個激勵機制。而國際排名確實提供了各高校同臺競技的場合,讓國內大學和國際一流高校同臺競爭,這也有利於國際學術交流和學術影響的擴展——畢竟中國是全球化的主要力量,大學教育也需要面向全球。
國內高校在各種指揮棒下展開錦標賽,這已經是一個客觀事實;但如何評估各種國內、國際排名的具體內容及其背後的邏輯,卻需認真甄別。
指標管理都有一個問題,即客觀指標和實質內容之間的分叉。量化的數字和指標主要是爲了反映大學教育的本質,但一旦指標自己成了體系,就有自我循環再生產的能力。
大學無外乎學術傳承與創新、人才培養、社會服務等幾項功能,無論是國際排名還是國內排名,其指標也是要反映這幾項工作的成效。
有些功能是可以通過客觀指標來體現,比如學術創新,一些重大的理論發現和技術發明,是可以衡量的;還有人才培養,從畢業生的就業和取向,也可以一定程度上識別;甚至於社會服務,也是可以通過大學參與人類進步和國家發展的實踐來評價。
紀錄片《大學》劇照
客觀上,人們的主觀認知也是根據這些客觀指標轉化而來的。麻煩就在於,這些“客觀指標”要轉化爲可評價的數字,卻是一個主觀認定的過程。比如,不同指標賦權不一樣,得出的效果就很不一樣。
尤爲重要的是,其實很多大學評價就不是依靠客觀指標,因爲那些客觀指標極其有限,沒辦法全面評估一個大學的綜合實力,故而要增加一些主觀指標。
比如,學術創新如何,不單單是看那些已經產生效果的理論和技術成果,還得依靠同行來評價這些成果到底有多大;學生培養質量如何,總不能依靠少數幾個傑出校友來證明學校的學生培養質量好,主要還得依靠僱主聲譽調查;至於說社會服務,那就更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事,也得通過一些主觀設定的指標來衡量。
清華國學院四大導師雕像(紀錄片《大學》劇照)
實踐當中,一些主要依靠客觀指標來評價大學綜合水平的排名,就受到不少詬病。
舉例而言,辦學資源(比如學校的財務情況、實驗設備與平臺、師資力量等)多的學校,理論上其學術水平和教育水平就高。但這並不絕對,要是有錢就能把學校辦好,那還要學術底蘊、學術傳承等幹嘛?
一些辦學資源匱乏的大學,反而能夠把學校辦得有聲有色;但一些靠錢砸出來的新興大學,表面上排名很高,將很多人主觀上認爲的傑出大學甩得遠遠的,這到底“科不科學”,本來就是科學孜孜不倦需要解決的問題。
大學功能如此繁雜,很多東西就不能量化。比方說,北大在中國近代史上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其對國家和社會的思想影響,至今還是沒有任何一所學校可以匹敵,這種歷史聲譽和社會服務水平,不是完成了多少項目、依靠聲譽調查可以量化得出來的。
北京大學(圖源:圖蟲·創意)
同理,人大的學校和學科的定位就是和新中國的發展緊密相聯,這一定位所導致的學校綜合面貌,其實很難靠所謂的指標去衡量。
在這個意義上說,“指標”和量化思維在大學和學術評價上,本來就存在突出的矛盾。這一點,幾乎所有大學管理者和學術從業者,都清楚無比。一個正常的學校和學者,肯定不會把各類排名視作大學履責的指揮棒,頂多就是個參考。
但從“教育管理”的角度上說,各種排名和指標實在是省事之極。有了排名,就可以分出個三六九等,可以解決非常多的事——比如,資源怎麼分配,工作怎麼評價,晉升怎麼公平,管理者可以非常舒服。
這幾年,“雙一流”大學建設,其最重要的槓桿還是要依靠各種指標。教育部要對各個高校的工作情況進行評價,也得依靠專業評估、學科評估、教學評估等等。評估指標怎麼設定,實在是一件極其傷腦筋的事。
總體上來說,現在的指標傾向於客觀指標和主觀指標相混合,儘量接近客觀公正。學校和院系的管理者,如果想省事,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按照教育部的評估指標開展工作,缺什麼補什麼。
課題項目、論文、國際交流、人才符號、教學成果獎,只要去努力,總是可以有所收穫的。
要調動老師的積極性,就明碼標價,課題、文章、獎勵等都可以明碼標價。沒辦法明碼標價的,也可以設定激勵措施。比如,爲了加強國際交流,明確出國訪問作爲職稱評審的前置條件;招聘人才時,把有留學背景的國際化人才置於重要地位——有些單位還形成了潛規則,“土鱉”不要,只要海外精英。
清華大學教職工代表大會(紀錄片《大學》劇照)
當前,指標管理方法已經主導了學術機制,幾乎每一個學術工作,都是圍繞指標開展的。申請課題的主要目的並不是爲了有開展研究的條件,而是爲了能夠獲得經費金額、項目數、項目等級等量化指標。
於是乎,每次到了課題申報和評審環節,找(潛在)評委打招呼是少不了的——甚至學校科研管理部門和院系領導比老師還着急。
發表論文也不是學術工作自然而然的結果,論文的數量、等級和引用率,都是指標,能發出來就是王道。因此,爲了發表一篇論文,不管論文有沒有想法,有沒有創新,但得使勁雕琢,甚至於找找期刊編輯的關係,也是必要的。
清華大學學風討論沙龍(紀錄片《大學》劇照)
評價一個老師是否有價值,也通過論文、課題、人才符號等指標量化。很多高校人事部門在招聘人才的時候,都是按照這些指標量化,按照分數給待遇,完全可以按照分數段分成ABCD多個檔次。
至於說那些沒有辦法轉化爲指標和數量的工作,比如對學生的責任心,研究成果對社會進步產生的實質性影響,其意義已經變得微乎其微。
指標管理的弊端如此之多,但仍然成爲大學評價的路徑依賴,其原因不在於指標是否科學,而在於管理者的行政惰性。大學不是工廠流水線,不能用泰勒制方法進行高校管理。
大學的學術和教育功能都是高度依賴於老師和學生主體性和創造性,只有師生密切溝通,投入激情和感情,纔能有創新,才能真正培養好的人才。
因此,以學生爲本、以老師爲本,本質上是人的工作。一旦用指標化管理方法,將老師的工作進行量化考覈,將學生的學校工作也計算成績點,其實是將“人”物化,將本質上是創新性的工作,降低爲重複性的簡單勞動,這種管理體制不利於大學教育發展。
爲學與做人,應當並重(紀錄片《大學》劇照)
但對於管理者而言,將人抽象成數字,那是最爲省事,有效率的管理方法——數字考覈不用情感,也不用分辨其合理性,不用做人的工作。
哪怕老師和學生有意見,管理者也完全可以將之解釋成是指標體系造成的,“標準就是這樣,我有什麼辦法”?
於是,以指標爲中心的大學評價體系,就蛻化成了“無人統治的系統”。在這個系統裡,人人都覺得不合理,卻找不到人去負責。
因此,國際排名在國內廣爲運用,這怪不了別人,只能怪我們自己。國際排名機構都是商業機構,排名就是一項生意,別人推廣這一指標,本來就不是爲了更好地促進大學發展和知識進步,就是爲了獲得更多的商業利益。
圖源:圖蟲·創意
但從國內那些最好的大學開始,一直到普通高校,都熱衷於此。原因在於,好大學以爲自己進了國際排行榜,就離“世界一流”更近了;而普通高校可以根據那些指標補短板,位置提升一點,也是成績。
它們就未曾想到,任何指標,哪怕是客觀指標,也是建立在特定的學術環境和社會文化基礎之上的。尤其是對於人文社科知識而言,其民族性和大衆性,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品質。
國際排名幾乎都是英語世界的遊戲,中文學術要進入其中,結果可想而知。並且,大學體制也極其不一樣,國際上的一流大學絕大多數是私立大學,但國內的大學幾乎都是政府投資的,是公立大學。
紀錄片《大學》劇照
私立大學在乎排名,也算理所當然,因爲它們得爭取生源和社會捐資,但對於國內的大學而言,其動機就極其詭異——無非就是滿足一點虛榮心,自我安慰罷了。
尤其是對於人文社科而言,其知識生產的原點和終點都是服務於國家和社會的進步;如果這些知識被中國實踐證明是有貢獻的,那也必然是對人類進步作出了知識貢獻。但非常有意思的是,國內的不少人文社會科學的學科,都已經陷入了自我殖民化的境地之中不可自拔。
學術單位以獲取國際認可爲榮,爲此不惜花大力氣引進所謂的國際標準和認證——而這些標準說白了就是國外一些同行自嗨的方式而已。學者以發表國際刊物爲目標,將之視作是學術成功的標誌——至於說這些國際刊物潛在的價值標準,卻是選擇性忽略的。
學生也以選擇留學作爲學業進步的表現,哪怕出國留學後發現一個班80%都是中國學生,且學習的還是中國研究,連外國老師都覺得驚奇:中國學生爲何不遠萬里、漂洋過海到國外去學習外國人研究中國社會的有限的知識?
電視劇《小別離》探討中學生出國話題
這種景象在今天,恐怕不是虛心向外國學習的表現,而是虛榮心作祟,拿個國外的學位作爲在國內工作生活的敲門磚。
更值得警惕的學術殖民化的做法是,一些高校有意引導老師往國際化方向發展,全然不顧學科的特性和國內學術標準。比如,人文社科領域公認的一流期刊,可能還不如普通的SSCI期刊。
一些高校的學術單位爲了學科評估需要,拼命引導老師在國外期刊發表論文。這些論文在學術單位的評價上,等級甚高,獎勵豐厚,但如果翻譯成中文,連普通中文期刊也發表不了。這就造就了一大批很會發文章,卻對中國國情一無所知、對社會毫無感知、對知識積累也毫無貢獻的所謂的知識分子。
其實,就筆者所熟悉的的人文社科領域,中國完全有能力建立以中文爲中心的知識傳播和評價體系。就任何一個人文社科的學科領域而言,中國也完全有能力進行同行評議,哪一個學者有創造力,哪一個學術單位學術成績和學生培養質量高,人們心裡是有譜的。
圖源:圖蟲·創意
一些學科因爲建立時間較短,需要有一段時間的學術引進,其學術鑑賞力也需要慢慢培養,出現一些“崇洋媚外”的現象,也是情有可原的。
另一些學科因爲歷史悠久,因高度集中的學術體制,導致學科內部山頭林立、派系傾軋,甚至出現了學術腐敗和不正之風,這也是客觀現實。
無論是因爲學術自信不夠而需要國際排名來壯膽,還是因爲怒其不爭尋找一個相對“客觀”的評價體系,都不是讓渡學術評價權的理由。
科學活動本來就不是在真空裡面,而是在特定的學術體制裡面開展,也需要學術資源的支持以及學者的組織。學科方向往哪個地方發展,學術資源往哪個領域投放,都會影響到學者的科學研究。
甚至於,不同的科學認識會展開競爭,進而影響到政策,甚至會成爲國家間競爭的一個“證據”。可見,學術評價就不完全是一個專業的、客觀的問題。
當然,無論哪一種指標體系,總歸還是有水平高低的區別。好的學術創新,一定是科學性和深刻性結合在一起的;而差的研究,往往是違背科學規律的。
在這個意義上,國際排名、國際期刊等,並不是沒有它們存在的理由——有些學者善於用外國語言講中國故事,也未嘗不可。
但是,“唯國際論”不是一個實事求是的做法,硬是在國內國際之間分個三六九等,實在沒必要。
當然,我們也可以質疑,誰能代表“國際”——至少在經濟社會發展和文化價值上,西方中心的“國際”並不是不可挑戰的。
編輯 | 陸茗
排版 | 八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