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得了猴子,管不了牛子,人類爲啥還沒有戰勝ED?

2024年3月,白雲山公司業績年報顯示,被譽爲“國產偉哥”的“金戈”(枸櫞酸西地那非)2023年銷售額近13億元,按年大幅增長22.6%,毛利率更是高達91.76%,扣除成本後淨賺11.8億元。

如以“金戈”每粒均價45元計算,相當於中國每20名男士中便有1人服用“國產偉哥”。

現代男性,正越來越多地受到勃起功能障礙(以下簡稱ED)的困擾麼?

這兩天《黑神話·悟空》爆火。我有一個朋友在羣裡說,“他爲此專門去配一臺兩萬多的電腦,結果被罰睡客廳三個月”,羣裡中年男人紛紛表示“有這種好事?那不得不配了。”

流行病學調查數據顯示,全世界約有1.5億男性患有ED,在美國,33.7%的男性受ED的困擾,其中,40-70歲男性的總ED患病率爲52%。一項對我國40歲以上男性的調查顯示,40歲以上男性患病率爲40.6%。

造成ED的生理學原因有高血壓、動脈粥樣硬化、糖尿病和肥胖等,近年來,隨着相關病症的年輕化趨勢,以及不良生活方式的普及,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出現輕度或中度的ED現象。

治療ED,似乎正在成爲一片藍海市場。然而,在和ED的搏鬥中,人類似乎總是處於下風。

01 ED的技術前史:從神蹟到手淫

在崇尚“男性氣概”的古代希臘和羅馬文化中,勃起的陽具被視作力量的象徵,ED則是一樁讓人難堪的事實。然而,在古代疾病解釋體系中,男性往往不需要爲這種難堪承擔責任,他們被巧妙地“去罪化”了。

ED常被歸咎爲神蹟、上帝的懲罰或女性的過錯,與男人無關。在荷馬史詩中,赫爾墨斯提醒奧德修斯注意,女神喀耳刻(Circe)具有使人喪失性能力的神力。

古希臘詩歌中也常常出現因無法與意中人享受魚水之歡,在“糟糠之妻”的牀榻上興致索然、表現不佳的男性形象,賀拉斯便曾描述過一個將自己糟糕的性表現歸咎於妻子過於醜陋和肥胖的希臘男人。

斯多葛派富有哲理地總結道,一個人可能在一個伴侶前不育,但與另一個伴侶子孫滿堂。

斯多葛學派

通過將過錯轉移給女性和神衹,古代世界的男性們有些自欺欺人地給自己留下了最後一絲尊嚴。

古典文明的終結和基督教時代的來臨並未改變ED的超自然特徵。不過,早期基督徒羞於談論ED,在他們看來,ED與可憎的肉體慾望相關,和信仰相對立。奧古斯丁認爲:生殖器是人類身體上使人蒙羞的一部分,他們隨心所欲地興奮,違抗作爲主宰者的心靈。

早期基督教

勃起的陽具從力量的象徵變成原罪的符號。基督徒既不像荒淫的羅馬人那樣表達對性的渴望,也不嘲笑ED,甚至對一切旨在刺激性慾的技術深惡痛絕。

換句話說,他們希望最好不要討論此事,就當它不存在。

但是在世俗生活中,教會與民政長官們仍不得不面對一個棘手的問題:如果男性被妻子指控患有ED,那麼是否應當准許他們離婚呢?

在司法實踐中,爲了證明指控的正當,當局會強迫ED嫌疑人進行公開的表演,命令一位“誠實的婦女”在衆目睽睽之下對嫌疑人進行刺激,觀察他的生理反應。約克郡的一份十五世紀的司法記錄記載了倒黴的約翰接受生理檢查的經過:

好了,這下世世代代的人都知道這位約克郡的約翰患有ED了。

面對此等無妄之災,古代和中世紀的男性不得不用醫學與“神蹟”對抗。不過,在現代醫學出現之前,古代醫學尚未擺脫其巫術起源,此時,無論東方和西方,醫生大抵信奉“以形補形”的質樸原理。

古羅馬和希臘的男人通過飲用血色的葡萄酒刺激性慾,他們還戴着公雞和山羊生殖器製成的護身符,相信這些護身符能夠起到催情和促進性功能的作用。羅馬人還會將一些“性慾較高”的動物作爲食物,他們吃掉兔子的生殖器,飲用鷹的精液。

13世紀的阿爾貝圖斯·馬格努斯(Albertus Magnus)被譽爲中世紀德國最偉大的哲學家和神學家,在天文學、地理學和生理學領域亦著作頗豐,他經過仔細甄別,創造性地提出,燒烤狼的陰莖並食用可顯著提高人的性功能。

馬格努斯

類似的觀念也存在於東方,古代中國醫家總體上認爲病因多爲七情所傷和房事不當,病位在腎,或系肝腎同病。清代《藥症忌宜》對ED治療法做了較全論述,認爲應食用“海狗腎、蛇牀子、原蠶蛾、牛膝、雀卵、狗陰莖”。

只不過,在東方,“以形補形”觀念延續至現代,在西方,這一觀念卻在17和18世紀土崩瓦解。

在一封寫給女兒的信件中,17世紀法國宮廷史家賽維涅夫人(Madame de Sévigné)嘲笑自己的兒子在和情婦享受魚水之歡時,未能勃起:

賽維涅夫人

從醫學史的角度,賽維涅夫人的信卻是一種知識形態和一種性經驗的絕唱。

伴隨着理性主義的興起,在接下來的一個世紀,“魔法說”和“神蹟論”逐漸破產,越來越多的醫生開始將性無能視作一種普通的生理疾病;性無能也逐漸從一樁可被談論的家庭趣聞演變爲不可啓齒的醜聞。

不過,啓蒙時代的技術條件還不允許醫生對這樁醜聞作出合理的解釋,他們沒有能力建構出糖尿病、高血壓等現代醫學概念,於是罪魁禍首指向了一樁可見的惡習:“手淫”。

反對手淫的十八世紀藝術作品

在啓蒙時代的醫學話語中,“手淫”被視作萬惡之源,它損害了男性的生命活力,剝奪了被視作理性表徵的自我控制能力,應當爲癲癇、肺結核、男性的性無能,甚至人口消亡和文明衰落等一系列更爲嚴重的結果負責。在18世紀膾炙人口的醫學名著《手淫》(Onania)中,“手淫”被斥爲“自我污染的罪行”( the heinous sin of self-pollution),作者馬坦(Martan)寫道:

馬坦等人的作品在十八世紀的歐洲引起了手淫大恐慌。儘管歐洲的人口從1700年的8146萬增長到1820年的1億3200萬,增長率相當可觀,但18世紀的歐洲人對周遭的人口趨勢有着完全相反的判斷,法國的孟德斯鳩曾哀嘆,今日生活在歐洲的人口正在日益衰減。

在普遍的人口焦慮中,“手淫”成了個體理性、家族延續和人口生存的共同威脅,並迅速被納入由家庭、學校等一系列權力結構密切監視和控制的權力網絡,任何“手淫”行爲均會招致極爲嚴酷的懲戒。

除了懲戒外,18世紀末的醫生薩繆爾·所羅門(Samuel Solomon)研發了一款抑制手淫的香膏,香膏的成分包括豆蔻、白蘭地和甘萵,在使用時,男性需用冷水將香膏塗抹在自己的睾丸上。醫生威廉·哈蒙德則主張,對會陰、睾丸和陰莖使用電擊療法可有效治療ED。

不過,在親身試驗後,哈蒙德不得不承認,過程相當不愉快。

所羅門及其藥膏

對性無能的恐懼很快從“手淫”延伸到其他領域,人們對兒童身體的發育緘默其口,禁絕兒童獲得和性相關的知識,並通過男女分校等制度小心提防異性在學校中的親密接觸。我們進入了漫長的性壓抑時代,直到20世紀末,人們纔開始重審兒童性教育的必要性。

人類邁出了將ED祛魅化的第一步,但是科學主義理念與醫學檢測手段在這一時期發生了錯位,導致無數年輕男女擔負起莫須有的罪名。

ED的規範化治療,還有待時日。

02科學狂人與人類的性

19世紀,現代醫學發現了睾酮(Testosterone)與性生活的關係,ED治療才進入科學時代。

睾酮能夠促進睾丸和前列腺等男性生殖組織的發育,並促進體毛增長、肌肉和骨量增加等第二性徵。然而,對19世紀的醫生來說,如何提升睾酮素水平構成了巨大的難題。

1889年,法國神經學家瑟嘉爾(Charles Séquard)採取了皮下注射方案,爲自己自己注射了狗和豚鼠睾丸的提取素。儘管瑟嘉爾言之鑿鑿,稱提取素使自己容光煥芳。但不久後,瑟嘉爾便不知何故完全中止了注射試驗。

瑟嘉爾

不過,歐洲人沒有放棄“青春永駐”的渴望,相比於皮下注射方案,俄裔法國醫生塞爾日·沃羅諾夫(Serge Voronoff)更青睞腺體移植,這意味着通過外科手術將其他人或動物的睾丸移植到患者身上。

沃羅諾夫

沃羅諾夫最初只考慮人與人之間的移植。20世紀初,他開始將死刑犯的睾丸移植到年老體衰的百萬富翁身上。移植實驗引起了巨大的反響,對於許多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富豪而言,腺體移植無疑是幸福生活的最後一根稻草。一時間,沃羅諾夫手術生意火爆,死刑犯供不應求。無奈之下,沃羅諾夫打起了動物的主意。

1917年,在美國富商波茲威克(Evelyn Bostwick)的贊助下,沃羅諾夫着手在山羊、綿羊和公牛等動物身上進行移植實驗。1920年,沃羅諾夫完成了歷史上第一例動物和人的睾丸移植,他將黑猩猩和狒狒的睾丸切片移植到了一位男性的陰囊中。

沃羅諾夫宣佈自己的手術大獲成功,睾丸移植不僅改善了患者的性生活,甚至能夠有效緩解記憶力衰退等症狀。在他的宣傳攻勢下,睾丸移植一時風靡歐美。爲了滿足大規模手術的器官需求,沃羅諾夫甚至在意大利小城文蒂米利亞(Ventimiglia)建立了猴子農場。

沃羅諾夫的諷刺畫

奈何好景不長,實踐最終證明,睾丸移植的效果極其有限,40年代之後,沃羅諾夫的商業帝國轟然倒塌。

03當代ED治療

在這一領域上,總有一代代科學家前仆後繼。

戰後,三種治療方案異軍突起,第一種是大衆熟知的磷酸二酯酶5(簡稱PDE5)抑制劑法,第二種是注射療法,第三種則是假體植入。

1998年,輝瑞在研發心絞痛新藥的過程中,誤打誤撞地推出了第一個經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FDA批准的、有效治療ED的口服藥:西地那非,也就是中文世界俗稱的“偉哥”,它能夠有效抑制海綿體血管中的環磷酸鳥苷(cGMP)分解。

當男性受到性刺激時,神經系統會釋放一氧化氮分子,一氧化氮分子在海綿體中被轉化爲cGMP,cGMP可以放鬆海綿體中的平滑肌,導致海綿體內血管擴張,增加血液流入陰莖,引起勃起。然而,PDE5可以分解cGMP,降低cGMP濃度,導致平滑肌重新收縮,血液流出陰莖,勃起消失。西地那非所幹預的,正是PDE5分解cGMP的過程,它能夠有效延長平滑肌的放鬆時間。

cGMP

如今,西地那非和他達拉非、伐地那非等其他PDE5抑制劑是ED通用的一線治療方案。

注射療法的作用機制與西地那非類似,同樣是放鬆平滑肌,增加陰莖海綿體動脈血流。使用者可以用針管向陰莖注射3P混合劑(Trimix)等藥劑,混合劑成分包括罌粟鹼、酚妥拉明和前列腺素E1,當劑量合適時,混合劑(Trimix)幫助獲得良好勃起的成功率高達80%-90%。美中不足的是,在使用時,注射者難免會有輕微疼痛。

很多動作電影的男演員,會隨身攜帶此類注射針劑,以防止拍攝過程中出現不必要的失誤。

然而抑制劑和注射療法對患有部分慢性疾病(例如糖尿病)的患者效果不佳,對於那些實在無法實現血管擴張的重度患者,醫生們提供了一個激進的解決方案:手術植入假體。

有些反直覺的是,假體植入的實驗遠在西地那非發明之前。當“猴子之敵”沃羅諾夫還在苟延殘喘時,德國尼科洛斯·博戈拉斯(Nicolos Bogoras)萌生了一個更爲大膽的想法,爲何不直接在陰莖內部植入假體呢?1936年,他用肋骨軟骨(rib cartilage)和骨骼製成了陰莖植入物,但這些材料生物相容性較差,容易導致感染和排異反應。

在此後的30年裡,德國、蘇聯和美國的醫生相繼實驗了軟骨、丙烯酸夾板等多種假體材質,但效果始終不盡人意,感染率和侵蝕率極高,患者飽受不耐受症狀的困擾。直到硅膠的發明,假體植入的材料難題纔得到緩解。

1973年,醫生布蘭德利·斯科特(Bradley Scott)開發出第一代膨脹式陰莖假體(Inflatable Penile Prosthesis,簡稱IPP)。

IPP包含儲液器、充氣泵和充氣杆等三個組成部分。儲液器通常植入下腹部,用於儲存液體,充氣泵植入陰囊中,用於將液體從儲液器中泵入充氣杆,最後,充氣杆植入海綿體中。當需要勃起時,使用者可以按壓或擠壓充氣泵,將儲液器中的液體泵入充氣杆,使之變硬,從而達到勃起狀態。這一設計增進了假體的隱蔽性,在不需要勃起時,植入者下體能夠保持正常下垂的狀態。

此後,IPP又經過了多次改進。新世紀以來,丹麥康樂寶(Coloplast)公司推出的新一代IPP據稱採用了包含軟段和硬段的芳香族聚氨酯彈性體材質,它的抗拉強度是硅膠的7倍,比此前的材料更爲耐用,並且可以抵抗動脈瘤的擴張。

在美國,半硬性陰莖假體已經逐漸被IPP取代。但由於IPP的價格是半硬性陰莖假體的兩倍,在大多數發展中地區,半硬性假體仍是主流。

然而目前,IPP的機械故障和感染風險儘管已經顯著下降,但仍有5%以上,但一旦感染髮生,醫生必須手術移除所有植入材料,在手術過程中,可能會造成肢體疤痕、下體纖維化、遠端穿孔和陰莖短小的風險。因此,在診療指南中,一般只有在其他治療方法均宣告無效的情況下,醫生纔會考慮風險性較高的假體植入。

04 不確定的未來

在PDE5抑制劑和恐怖的假體植入之間存在中間選項麼?

千禧年以來,人類正在開拓兩種方案之間的空地,其中一些試驗已經初露曙光,例如低強度衝擊波療法、基因療法、幹細胞療法。

2010年,人類完成了對於衝擊波療法的第一例研究。衝擊波療法主要適用於陰莖動脈血流不足的患者。在爲期9周12個療程的實驗中,醫生每個療程陰莖的五個部位分別發送300次能量強度爲0.09mJ/mm2的衝擊波,衝擊波,讓更多的血液流向性器官,整個過程無需藥物、無需手術、無長期副作用,具有長遠療效。據臨牀試驗結果顯示,7-80%以上的患者獲得明顯改善。

自2023年起,衝擊波治療儀已在中國上市。

基因療法和幹細胞療法的進度相對緩慢。針對不同ED的成因,基因療法有的放矢地引入不同的生長基因。例如,對於神經損傷誘發的神經源型ED,可以引入胰島素樣生長因子(IGF-1)等神經生長因子。

對於年老和糖尿病等因素造成的,和一氧化氮合成不足相關的ED,基因療法嘗試引入血管內皮生長因子等一氧化氮合酶,促進“一氧化氮轉化cGMP——cGMP放鬆海綿體平滑肌——海綿體內血管擴張”的生理過程。最後,鉀離子通道基因(K+ channel genes)有望直接增強海綿體平滑肌的鬆弛度,引起勃起。

另外一種治療ED的新寵是幹細胞療法。

幹細胞是人體的原材料,也就是產生其他所有具有特殊功能細胞的細胞,它可以被引導分化成爲特定細胞,從而再生和修復人體內受損或病變的組織。

2004年,伯欽斯基(Derek Bochinski)首次論證了神經冠狀幹細胞對於神經源性ED的潛在治療功效。自此之後,一系列研究發現,幹細胞療法對衰老、糖尿病和高甘油三酯血癥引起的ED同樣具有治療功效。

伯欽斯基(右)

自2010年以來,幹細胞療法已經開始在患者身上進行臨牀試驗,先後設計的幹細胞類型包括臍帶和胎盤幹細胞、骨髓源性幹細胞、脂肪源性幹細胞等,治療有效期在6-18個月之間,在隨訪中,絕大多數患者表示沒有任何不良反應。

目前的臨牀研究尚不能解釋幹細胞療法產生治療效果的確切機制。有學者推測,幹細胞療法有效抑制了海綿體的纖維化,增加了平滑肌的比例。

就此而言,人類對於ED治療的研究雖獲得突破,但距離“根治”這一疾病還很遙遠。

結語

人類用數千年時間完成了醫學的祛魅,將ED理解爲一種正常的生理疾病,又花費三百年的時間尋找妥當的治療方案,直到20世紀50年代,人類才摸索出可能的治療方案,並向更普遍的大衆推廣。

然而,相比於其他許多疾病,這些方案療效有限,難稱完善。

ED的治療史,因此與原始的巫術文化、宗教的興起、世界的世俗化、性規訓與性壓抑的產生等一切更爲宏大的歷史現象交錯纏繞。在科學化的過程中,它的主角,年老的富翁、因戰爭喪失性能力的軍人、死刑犯和動物等邊緣角色扮演了關鍵的角色。

可能,對目前的人類來說,最可靠的治療方式仍是預防。關照自己的身體,避免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免受高血壓、糖尿病和肥胖等ED致病因素的困擾,比寄希望於醫學介入手段更爲有效。

人類和ED的搏鬥,還遠遠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