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長沙,只想找個有五險一金的雙休工作

每個“網紅”城市或許都有兩層空間:一層空間在表面,它光鮮亮麗,吸引着蜂擁而至的遊客;另一層空間在背後,更加隱秘,只有當地老百姓可見——比如消費高,工資低,工作機會少,生活壓力大。

長沙,就是典型。

這個“五一”假期,這種兩面性更是展現得淋漓盡致。據估計,這座常住人口1042萬的城市“五一”期間將迎來共計超過500萬遊客。在嶽麓山、橘子洲頭、星城旅遊區等熱門景點和小吃街,遊客熙熙攘攘,政府甚至號召市民爭取不出門、少出門、出遠門,成就外地遊客的詩與遠方。

而對於本地打工人而言,在這座網紅城市裡擁有“勞動者”的尊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長沙,找工作難早就是熱門話題。在這個2022年經濟增速位居24個GDP萬億城市第一、常住人口增速位居全國第一的城市,拿着3000元月薪的普通白領倍感壓力,失業的求職者茫然四顧。城市的繁華,似乎和他們無關。

同樣的“神仙工作”標籤,在一線城市意味着13薪起步、七險一金和出國旅遊等福利,而在長沙,僅僅意味着雙休、有五險一金,月薪5000元。有的長沙企業甚至會在招聘網站上用“雙休”“五險一金”來描述一個職位,還要加上兩個感嘆號來着重強調。在小紅書上,“長沙找工作”的話題已有1.1億瀏覽量;一個長沙白領講述自己就職困境的帖子下,有649個點贊、229個收藏和327條評論。

在這個“五一”勞動節,我們和幾位長沙白領聊了聊他們的職場故事和求職經歷。他們中,有人說,長沙不適合躺平,適合放棄掙扎直接躺屍;有人說,自己遭遇職場PUA,已經出現心理陰影;還有人說,自己已經決定離開。

當然,他們不能代表這個城市的全部。與此同時,也一定會有人源源不斷地來到長沙。

以下是他們的故事——

作者|淘漉

編輯|陳默

01

“月休4天,已經很奢侈了”

李妍 銷售 大專

晚上9點,關掉電腦,收拾好東西,李妍走出辦公大樓。此時此刻,她的公司仍然燈火通明。長沙不夜城的燈光,點綴着五一商圈的繁華夜景,也爲李妍疲憊的臉打上了亮色。

這是李妍在這家白酒公司當銷售的第3天。工作早9晚9,一個月休4天,底薪3000元。“長沙沒有好工作,月休4天已經很奢侈了。”李妍嘆了一口氣。對於在長沙找到“正常”工作的難度,27歲的她打了個比喻——“比找對象困難多了。”

圖:《沒有工作的一年》劇照

這種“非正常”,體現在工作缺乏勞動法規定的保障上:試用期沒有五險一金不會讓人驚訝——畢竟轉正也可以沒有。可能是覺得長沙均價1.2萬/平米的房價過低,很多公司不給員工上公積金。另外,除了以業績說話的銷售崗,很多崗位的試用期往往長達6個月。

有些公司還會設置試崗期,美其名曰“雙向選擇”,只有有良心的公司纔會在員工入職後補發這段時間的工資。李妍曾經在一家公司幹了8天,前5天是免費試崗,最後只拿到了3天工資。

工資之外的福利也很少。過年過節不發任何福利的公司,一抓一大把。李妍說,就自己所見,開年紅包“高達”8元的公司,已經是好公司了。這屬於額外福利,員工都要表示由衷感謝。

可哪怕是“非正常”的工作,大家也得搶。在小紅書上,一個月薪3500元、沒有業績要求,可能有雙休的長沙文員職位,可以引來108條留言。在Boss直聘上,李妍分析數據得出的結論是,一個長沙的文員崗位,有幾十人甚至幾百人競爭。在曾任職的一家公司,人事透露給了她一個殘酷的數字:在170個投簡歷的應聘者中,只約了2個人面試。

李妍覺得,自己困在長沙就業市場的泥沼中。當年在深圳的那個工作,越發成爲她心頭的“白月光”。

那個工作是財務助理,它也是李妍在大專畢業後去深圳時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工作的月薪是6000元,13薪,週末雙休,有五險一金。在節假日,公司會發放員工福利,到了夏天,有高溫補貼。此外,公司還會組織員工團建旅遊。

然而深圳的房價和物價,對工薪階層來說太不友好了。李妍的老家在湖南,獨自漂在深圳,她也經常感到很孤獨。在看到長沙正在建設新一線城市的新聞後,她覺得回家鄉發展,或許是一個很好的選擇。2018年,李妍告別深圳,回到了長沙。

她很快後悔了。儘管媒體不斷強調長沙的新一線發展潛力、多元化的就業機會,但在這個“網紅”城市,她這種沒有一技之長的大專生選擇少之又少——在長沙,就連一些銷售崗,很多公司也要求應聘者要有本科學歷。

物業、辦公室文員、客服、不要求學歷的銷售……李妍只能海量投遞這些沒有技術含量的崗位。最後應聘上的,都是銷售崗。這是一個沒有太多發展空間的崗位,但爲了養活自己,李妍別無選擇。

圖:李妍在前往面試途中

在回長沙的4年多裡,李妍換了8份工作。

最長的一份工作,她幹了一年。辭職原因是銷售業績壓力太大——公司對業績採取階梯獎勵制度,下限設置得很高,銷售人員很難拿到太多提成。李妍一度自我懷疑是不是自身能力不足,沒想到在她走後,公司所有老同事陸續都走了。

最短的一份工作,李妍只做了5天。這是一份白酒銷售的工作,老闆在自己也沒有考慮清楚獲客模式的情況下,新招了整個銷售團隊,員工每人用自己的身份證辦5張手機卡,然後用這些號碼註冊微信,自己獲取銷售資源。用這種方式找客戶猶如大海撈針,在銷售團隊負責人離職後,其他成員也紛紛離職。

有的工作,還需要一人身兼數職,壓力巨大。在一家公司,李妍發現,7個人中,有6個總,只有自己是普通員工。但公司要求她有總監的能力——在完成銷售工作外,她還要幫忙錄視頻、剪視頻,拿月薪3000元的工資,要幹月薪1萬元的活。

讓李妍最難忍受的,還是職場PUA。但這往往是長沙小公司的標配。在一家保險公司做銷售時,李妍的直屬領導是一位尖酸刻薄的中年女性。儘管同樣身爲女性,但後者似乎分外“厭女”。當時春節剛過,李妍做了美甲,領導發現後以美甲影響電腦打字爲由,要李妍回家就把指甲剪掉。

在這個領導手下,李妍幾乎沒有學到任何有用的東西。每次說到業務,領導的態度都很不耐煩,語速快得根本聽不清。李妍只好回頭向同事請教。

在工作的第14天,領導告訴李妍,自己會提供渠道和資源。當時李妍還深受感動,認爲這個領導沒自己想的那麼糟。沒想到,才過了一天,在面試完新人後,領導直接告訴李妍可以走了——辭退的一個理由,是李妍“不主動要資源”;另一個是李妍不合羣,“業績不重要,重要的是和團隊的融入”。但辦公室氛圍壓抑,每個人都戴着耳機隔絕他人,如何融入?

在天天被PUA的日子裡,李妍受到了很大的心理傷害,她覺得自己得了PTSD。一想到這份工作,那個刻薄女領導的臉就浮現在李妍面前,讓她產生極度不適。實際上,這種現象在心理學上被稱爲“閃回”,是PTSD的症狀之一。

唯一慶幸的是,離開時,她拿到了工作15天的全部工資。

圖:《歡樂頌》劇照

李妍覺得,自己似乎沒有更好的出路了。長沙的夜市很火,她想過在長沙的揚帆夜市擺攤。相比出攤的收入,1000元的攤位費倒是不貴,但需要人脈。進廠?2015年暑假,她在廣州的一個工廠裡打過工,在流水線上,人就像是機器一樣機械勞動,還需要兩班倒。她知道,這個工作有多苦。

對李妍來說,從深圳回長沙工作最大的好處,或許就是自己成了家。但哪怕兩個人掙錢,生活也不寬裕。每個月租房要用掉1200元,吃飯方面,她和老公要花掉3600元,人均1800元。加上交通費、人情開支等花銷,兩人一個月的支出在6000元左右。今年以來,長沙路邊攤的蛋炒飯已經從7元漲到了9元,20元只能買3個臍橙。現在,李妍已經連衣服、鞋子和包都不怎麼買了。

“按照長沙的收入和消費水平,長沙大部分普通人是沒有存款的。買房要麼找一個有錢老公,要麼靠家裡補貼。五一商圈的IFS 、愛馬仕、LV,跟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呢?” 在李妍看來,長沙的消費水平和就業環境是割裂的。

她已經不去考慮工作的意義了——上班,就是爲了生存,僅此而已。她只希望能找到一份月薪4000元、雙休、不打電話、不被PUA的工作。

在這個目標裡,她沒有提及五險一金。

02

不想參與國企“內鬥”,被迫辭職

陳宇 前國企財務 中南大學碩士

“我是中南大學金融學的碩士,不也混成這樣了?”33歲的陳宇苦笑着說。他已經有兩個月職場空窗期了。

陳宇曾經在深圳的一家銀行工作,白天上班,晚上和週末就出去跑車賺錢,回到出租屋後累得只想睡覺。努力拼搏,是因爲他想賺到第一桶金,湊夠老家長沙買房的首付。對於當時的他而言,夢想就是回到長沙,不再漂泊,過上平淡自由的生活。他對“平淡自由生活”的想象,就是每天清晨坐在落地窗前喝牛奶,看雨中撐傘忙碌的人們帶來的那種煙火氣。

三年前,他如願離開深圳,回到長沙,進了一家大型國企。他買了房,攢到的“第一桶金”被用於交首付,此外一個月要還4200元的房貸。這並不輕鬆——在這家國企,他的工資是一個月6000元。

陳宇很快發現,自己一點不自由,工作更是一點不平淡,勾心鬥角非常嚴重。國企的人際關係之複雜,到了讓他無法忍受的地步。

陳宇的直接領導是公司的財務總監,爲了能當上公司的副總,直接領導把陳宇當槍使,要他去接近自己的競爭對手,摸清後者的短處,好一舉扳倒對方。

圖:《平凡的榮耀》劇照

正直的陳宇拒絕了。隨後,迎接他的,就是領導的一系列孤立和刁難。

刁難的手段層出不窮:領導會把跨部門、跨專業的硬骨頭業務交給他,然後斥責他完不成;也會去其他部門造謠,說陳宇好大喜功,沒什麼本事手又想伸得長;還會指使本部門同事去找總經理,告陳宇的狀。牆倒衆人推,同事們也踩上一隻腳,最後雖然上級部門發現舉報沒有根據,但陳宇在公司的名聲也毀了。

“如果一開始就知道工作環境如此陰險,我寧可在家躺平。”陳宇說。今年春節,一拿到年終獎,他就辭職了。

以陳宇的資歷,找工作並不難,但是要找到薪資各方面都匹配的工作就很難。他明顯感覺到,今年招聘方更挑剔了,工資也更低了。現在別說6000元月薪的工作,他連5000元月薪的工作都難找。市場上的財務崗工作月薪多在4000-5000元,可能連月供都還不上。

從辭職至今,陳宇投了50多個招聘崗位,面試過十幾家公司。這個過程中,無奇不有。

有的招聘方“過於精明”,給一份工資,想招一個身兼出納員、會計、行政助理三個角色的員工。

有的面試官雞蛋裡挑骨頭。一個公司主要經營大型商業綜合體,面試官卻問陳宇,修訂後的《婚姻法》是如何規定離婚後財產分割的。沒回答上的他被“以脫離社會”爲由pass掉。

還有一些公司沒有招聘需求,但爲了營造出“公司很有活力”的氛圍假裝招聘,而且開出的薪酬頗爲誘人,所以應聘者如過江之鯽。因爲人數太多,甚至出現了這樣的奇觀——一大羣人在面試室外拿號排隊,叫一個進去面試一個,就像在醫院和銀行排隊辦事一樣。“公司用字母來區別職位、性別,A代表管理崗,B代表適合女性的基層崗位,C代表適合男性的基層崗位。我拿到的是C24。”

在陳宇看來,這是一場滑稽的表演。爲了這場面試,他花了3小時,包括來回路上的2小時、等待叫號的1小時,以及面試的10分鐘。在填完表格、進行完自我介紹後,面試官告訴他,可以走了。

圖:《平凡的榮耀》劇照

惡劣的求職環境,澆滅了陳宇積極找工作的熱情。在沒有工作的日子裡,他很開心,不用看領導臉色,不用勾心鬥角,不用擔心睡過頭。每天他都睡到自然醒,“夜夜笙歌,頓頓吃肉”。

只是,現在,陳宇的社保已經斷了兩個月了。

03

從老家來長沙,說好的清閒工作呢?

莉莉 前文員 211高校畢業

“你這個輕輕鬆鬆的工作不做的話,可以介紹給我嗎?”在小紅書上一個如何取捨長沙工作的帖子中,莉莉以謙卑的口氣留言。

留言的這天上午,25歲的她剛提離職。此時距離她離開老家懷化來到長沙,還不到一個月。見縫插針,抓住一切機會留在長沙,對她來說是最重要的事情。

莉莉畢業於一所211師範院校的歷史專業,此前在懷化的一所公立中學當老師。學校沒有教師宿舍,莉莉每天早晨五點半起牀,單程通勤一個多小時,在七點前趕到學校,開啓一天的工作。她的工作內容繁重且雜亂,除了日常備課、給學生上課之外,還要上公開課、參加教學比賽和教材改革……工作很忙,學校的人際關係也不簡單。

小紅書上的一個文員招聘帖,吸引了莉莉的注意力。帖子裡說,這個工作月薪3000元,包吃住,活兒很輕鬆。不堪中學工作重負,只想找份清閒工作的莉莉被打動了。她和這家公司聯繫上之後,對方一拍即合,莉莉立即辭了職,收拾好行李來長沙。

“現在想來,來長沙就是一個錯誤的決定。”莉莉說。

沒想到的是,她被騙了。

她在這家公司工作了四周。第一週,她像公司的編外人員,圍繞着大家像陀螺一樣忙碌,她被要求隨叫隨到。她安慰自己,和大家熟悉一點可能就好了。

從第二週開始,情況越來越糟。文員崗位職責邊界模糊,領導總是佈置給她一大堆任務,工作越做越多,無窮無盡,跟清閒隔着十萬八千里。此外,領導總是莫名其妙拉着臉,莉莉還得賠笑。在這個時候,她總覺得自己分外卑微。“職場冷暴力”這個詞,浮上了她的心頭。

圖:《漫長的季節》劇照

“包吃包住都救不了我受的傷。我對工資的要求是3000元夠生存就行,但是拿3000元的工資,不能叫我賣命,不能無止境地壓榨。”莉莉說。

委屈到極點的時候,她就用哭泣來發泄。一週之內,她就哭過三次。每次想辭職的時候,她就想一想自己來長沙付出的沉沒成本,然後告訴自己,忍一忍就好了。

但到最後,她實在忍不了了。

得知她準備辭職,公司要求她兩天後搬離宿舍。這意味着,在這座舉目無親的城市,留給莉莉找房子的時間只有兩天。

她發現,哪怕豆瓣、閒魚上的合租房和小單間,房租也要1000元。租房還要押一付一或押一付三,她又沒那麼多錢。接連的碰壁讓莉莉倍感受挫,她只能找了一家一晚150元的經濟酒店暫居。

與此同時,她還要找工作,但這個也不順利。小紅書上有進廠打工的人曬自己不錯的收入,但莉莉發現,這些帖子可能是釣魚帖——一些被吸引進廠的人,沒幾天就被告知沒活了,只能離開。莉莉把這些和她一樣受騙的人稱爲“同道中人”。

爲了儘快入職,莉莉投了很多文員、教輔託管等不需要太多專業能力的崗位。面試時,她發現招聘信息和實際情況相差甚遠。“對方老說工作很輕鬆,去了就發現,除了工資低是真的,其他全都是騙人的。招聘信息就是掛羊頭賣狗肉,其實都是做銷售。”她實在不明白,在作爲省會城市的長沙,“工作環境爲何如此之差”。

最近,莉莉收到了一份面試通知,路上要花2小時。車行到一半,看着車廂中一張張疲憊的臉,她突然覺得好累。

在那一瞬間,她決定離開長沙。只是之前老家的那個教師崗位,她未必還回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