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鄧稼先 | 鄧稼先百年誕辰

(原標題:尋找鄧稼先 | 鄧稼先百年誕辰)

尋找鄧稼先 | 鄧稼先百年誕辰(來源:新華社客戶端)

2024年6月25日,是“兩彈一星”元勳鄧稼先的百年誕辰。

最近,清華大學宣佈將給本科新生贈送《鄧稼先傳》,鄧稼先的故鄉安徽省安慶市也啓動了紀念活動。我們因此踏上尋找鄧稼先的旅程。

“鄧稼先在哪?”曾有無數人,千萬次地問。

後來,在鄧稼先生命的最後一刻,人們都聽說了他的故事。

隱姓埋名二十八載,身鑄國魂成就“兩彈”元勳。60年前在中國西部戈壁上,騰空而起的那朵蘑菇雲曾震撼過世界。再次凝望那片天空,我們忍不住又一次追問:“鄧稼先在哪?”

今天,尋找鄧稼先,尋找的不只是他的背影,更是一種精神。

楊振寧曾說,鄧稼先的一生是有方向、有意識地前進的。當我們沿着那些“方向”“意識”回溯鄧稼先的一生,也意外得到了一串關於尋找的故事。

尋找,像等待一樣漫長

“我要調動工作了。”

“調到哪裡呢?”

“這不知道。”

“幹什麼工作?”

“不知道,也不能說。”

“那麼,到了新的工作地方,給我來一封信,告訴我回信的郵箱,行吧?”

“大概這些也都不行吧。”

《鄧稼先傳》裡,清晰地記錄着一對夫妻有些擰巴的辭別。那是1958年盛夏,上級想讓鄧稼先牽頭爲國家“放一個大炮仗”。彼時,新中國成立不到9年,世界上一些大國已進入“原子時代”。

34歲的鄧稼先明白,“大炮仗”就是原子彈,更是中華民族的“爭氣彈”。他也深知,這次犧牲不會小。

鄧稼先和夫人許鹿希合影。新華社記者王新慶攝

告別很難。鄧稼先與妻子許鹿希是青梅竹馬,他研究核物理,小他4歲的妻子研究神經解剖學。他們當時剛結婚5年,兒女雙全,日子平淡幸福。

鄧稼先告訴許鹿希:“我今後恐怕照顧不了這個家了,這些全靠你了。”

告別也堅定。“我的生命就獻給未來的工作了。做好了這件事,我這一生就過得很有意義,就是爲它死也值得。”鄧稼先說。

從此,丈夫“消失”,妻子的等待開始了。

並非一去不回,而是妻子不知丈夫何時回來、從哪回來,什麼時候走、又往哪裡走。在妻子眼中,外向開朗的丈夫沉默寡言了許多。偶爾,他會給許鹿希帶回一條機場買的圍巾,當作不着家的補償。更多時候,哪怕在家,他也心事重重。

直到1985年,鄧稼先才“遍體鱗傷”地回來。他被確診爲癌症晚期,住進了北京的醫院。哪怕渾身出血,哪怕要靠墊着橡皮圈才能坐住,病房裡的鄧稼先依舊奮筆疾書,與同事一起寫下關於中國核武器發展的建議書,讓許鹿希去送,並說“這比你的生命還重要”。

鄧稼先一直“戰鬥”到生命的最後一刻。當時,他長嘆“此生無憾”,並深情地告訴妻子:“如果有來世,我還是選擇中國,選擇核事業,選擇你。”

遺憾、疑問,都留給了許鹿希。他們結婚33年,在一起不到6年。丈夫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是什麼比他的生命還重要?是什麼留下了他,又帶走了他?

一場與等待同樣漫長的尋找開始了。

鄧稼先生平事蹟展覽館陳列的手跡(安慶市委宣傳部提供)

許鹿希開始整理百萬字的《鄧稼先文集》。她對核物理並不瞭解,於是反覆翻看、研究楊振寧寄來的英文書,從原子核、中子、鏈式反應等概念學起。久而久之,書上密密麻麻是標註的註釋。

她說:“我就像小學生開始念一三得三、二三得六、三三得九那樣,從最最基礎的學起,但是這些事情必須要幹。”

許鹿希走遍全國,追尋丈夫的足跡,採訪了一百多位同路人,寫下《鄧稼先傳》。1998年,這本書出版。

用28年等待,再用十多年追尋。尋找鄧稼先,妻子重新認識了丈夫。

1964年10月16日,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新華社資料照片

原來,那些年,“消失”連接着另一種陪伴。1964年10月16日,中國第一顆原子彈試驗成功;1967年6月17日,中國第一顆氫彈爆炸成功。從1958年至1986年,我國共進行32次核試驗,其中15次由鄧稼先親自指揮,100%獲得成功,人們都稱他爲“福將”。

原來,那些年,鄧稼先真的在“玩命”。插雷管、加工核心部件,他始終站在工人身後。一次核投試事故中,他堅持前往現場尋找核彈碎片。也是那一次,爲他日後的健康埋下隱患……多年後,許鹿希纔在別人家裡看到當時的現場合影。

尋找,在他出生的地方

鄧稼先在哪?

這是78歲的安慶人鄧敦華的疑問。按輩分,眼前這個黑瘦的男子是鄧稼先的侄兒。

1924年,鄧稼先出生在安徽省安慶市懷寧縣(今宜秀區五橫鄉白林村)的鐵硯山房,他是書法大家鄧石如的六世孫,他的父親是美學大師鄧以蟄。父親爲他取名“稼先”,禾之秀實曰“稼”,寓意根植、秀實和成熟於中華大地,造福民衆。

鄧稼先出生地。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陳諾攝

這座三進的宅院,鄧稼先只呆了8個月,就被抱到北京。隨他一起過去的,還有這座宅子所藏的“松風水月”的氣度,以及“立不朽之德,立不朽之言、立不朽之功”的雄心。

打鄧敦華記事,鄧稼先這個名字就遙遠而模糊。讓族人捉摸不定的,是這位親戚謎一樣的行蹤:有人說他已經死了,有人說他正在遠方流浪……

直到1986年6月的一天,村裡有人在報紙上讀到一篇關於鄧稼先的通訊。“是咱村的稼先麼?”大家交頭接耳、細細閱讀,錯愕、感動進而自豪:“是他!是我們的稼先!”

鄧敦華重新“認識”了鄧稼先。

前半生做過工人、跑過銷售,55歲那年,鄉政府的一個電話,讓鄧敦華的人生下半場換了一種走向。“當時,需要人給來這裡的遊客做講解,大家認爲我對鄧氏家族的情況比較瞭解。”正在銅礦上討生活的鄧敦華,成了鄧稼先故居鐵硯山房第一任講解員。

每年,數十萬遊客來鐵硯山房參觀,在這裡尋找鄧稼先生命最初的印記,民房羣中的宅院常顯得熱鬧。鄧敦華已記不清,重複踏入鄧稼先那波瀾壯闊的生命之河多少次。

“你見過鄧稼先嗎?”這是鄧敦華在講解中最常被人問起的問題。

“沒有。”鄧敦華誠實地說,“卻越來越像曾經見過。”

尋找,在青春的賽道上

“脊樑上的一塊骨頭,是您給的。”

“您奉獻了一生,也得到了永生。”

“每當我擡頭仰望星空,總能看到您。”

……

在B站搜索“鄧稼先”,單條視頻最高播放量超過50萬,更有數以萬計傾注真情的“彈幕”。

年輕人愛他,是因爲他“可愛”。

鄧稼先年輕時,愛聽京劇,能用德文、俄文、英文唱《歡樂頌》,是乒乓球愛好者,喜歡下館子。“他是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普通人。”鄧稼先的兒子鄧志平這樣評價父親。

年輕人愛他,是因爲他讓人仰望。

他用22個月就取得美國普渡大學博士學位,當時年僅26歲,被人稱作“娃娃博士”。獲得學位第9天,他便與百餘名愛國青年一道乘船回國,投身新中國建設。

“鄧稼先”三個字,如同精神火炬。

今年初,山西臨汾,一寫字樓廣告位張貼出錢學森、鄧稼先、李四光、錢三強的海報。網友們評論:“他們是我們應該追的星。”

“我的偶像鄧稼先是我前進的動力。”這是中核霞浦核電有限公司青年技術人員李波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我瞭解他的生平、事蹟,閱讀他的有關著作,是他的忠實粉絲。”從高中時代起,李波就把鄧稼先當作人生榜樣,選擇核專業,也是因爲鄧稼先。

運行領域的第一份事故規程、編制第一篇經驗反饋排查報告、主持運行處第一個科研項目……他和團隊實現了霞浦核電項目運行領域的許多個“第一次”。背後,是他十餘年如一日的堅守。

他的朋友圈寫着這樣一句話:“責任重大,使命光榮,無問西東!”他說,自己的一生,就是要追隨鄧稼先的足跡。

四川綿陽、安徽懷寧……鄧稼先的塑像,立在全國多個他曾工作、生活過的地方。

學生走過“兩彈一星”功勳獎章獲得者的立牌牆。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陳諾攝

塑像前常有鮮花、瓜果,還有一羣素不相識的年輕人。他們會在塑像前,靜靜注視,或是圍着塑像走一圈,訴說心事。一些地方甚至不約而同形成一種習慣,誰家的孩子考上大學,離家之前便由父母領到塑像前合影。這是一種銘記,更是一種鼓勵。

正如一位年輕人的評論:後繼者的血管裡有鄧稼先,會爲了祖國的安全與利益而沸騰;骨頭裡有鄧稼先,敲起來也作金玉聲。

尋找,在恆久的現在與未來

鄧稼先在哪?

這也是縈繞在新華社記者顧邁男腦海中的問題,如今她已經92歲了。

20世紀80年代中期,顧邁男在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採訪。偶然聽說物理學家楊振寧來訪時,曾問一個北京大學核物理系的學生知不知道鄧稼先,對方答從沒聽說這個名字。楊振寧大爲驚異,說鄧稼先爲國家做出那麼大的貢獻,中國學核物理的大學生竟然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這番話引起我很大的震動。鄧稼先是誰?他在哪裡?”顧邁男回憶,記者的責任心促使她開始尋找鄧稼先。

她跑去中央各部委和中國科學院的各個研究所,挨個打聽。幾經周折,終於在覈工業部問到了這個人,卻發現要使其從不爲人知到廣爲人知殊爲不易:他的工作領域涉及國防機密,且參與研製“兩彈”的科學家那麼多,單獨抽出一個人來宣傳,行得通嗎?

當時,核工業部辦公廳主任李鷹翔聽聞顧邁男的來意,帶她拜訪了國防科工委的負責人朱光亞。談到能否報道鄧稼先,李鷹翔提議:“鄧稼先病得很厲害,先報道他……”

就這樣,顧邁男成爲採訪鄧稼先的第一位記者。

1986年,在解放軍總醫院的病房內,顧邁男第一次見到鄧稼先。“他穿一件白底藍布條的病號服,臉上皺紋很深,病得很重,但很樂觀。”

顧邁男記得,鄧稼先詳細介紹了自己的工作以及世界各國進行核軍備競賽的情況,唯獨“對於工作的艱苦,他什麼都沒提”。

而後,顧邁男又前往鄧稼先工作的地方——九院(即現在的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用半個月一口氣採訪了鄧稼先的同事、領導以及九院的炊事員、司機等人,一邊流着眼淚,一邊寫完了長篇通訊《“兩彈”元勳鄧稼先》。

1986年5月31日,新華社《瞭望》週刊首發了這篇通訊。近一個月後,《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等各大媒體同時向全國人民公佈鄧稼先的事蹟。

“鄧稼先”這個名字,從此被刻印進中國人的集體記憶。

1986年夏,顧邁男帶着刊登出來的報道,再次走進鄧稼先的病房。他用冰涼的雙手緊握她的手,連說了兩遍“謝謝你”。

“太好了!這是很有意義的事情。”得知記者又在尋找鄧稼先,顧邁男很高興,“我們國家發展到今天,和鄧稼先這批人的貢獻是分不開的,未來要發展得更好,還是得靠鄧稼先這樣的人。”

沉默片刻,她又問道:“所以,你們找到了沒有?”

這讓記者想起,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鄧稼先也曾問過:“30年後,人們會記住我們嗎?”

“我們找到了,也在繼續找。”記者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