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溢達集團董事長楊敏德:可持續改造的更大挑戰在管理
叩開武康路2號的黑色鐵門,一路走過樹草繁茂的大花園,三層磚混結構的花園洋房見證了一段百年曆史。
1926年,湖州絲業巨擘莫觴清在這裡置宅,後將花園的一部分給女兒莫懷珠和女婿蔡聲白居住,這就是武康路4號的雛形。溢達集團董事長楊敏德的母親就出生在這裡,老太太生前縱是年過九十,外出着裝依舊精緻、體面。“全世界很少有像上海人這樣,對服裝抱有一份尊重。”她向第一財經感慨,“特別是《繁花》之後,很多人想起了衣着的重要性。”
每次回上海,楊敏德都住在昔日父母的愛巢。武康路2號和4號,一度曾用作別的單位,後回到家族後人手中,恢復至原先的模樣,比如2號那個偌大的弧形陽臺。她還在大花園中,發現了母親當年種下的小苗,已長成枝葉扶疏的大樹。
72歲的楊敏德有濃厚的上海情結,她的父母在上海相遇,在紐約成婚,父親楊元龍上世紀70年代在香港創立溢達,延續家族紡織事業,曾連續15年在全國男士梭織棉質襯衫出口額中排名第一,有人笑稱,“當年美國人每六件襯衫裡就有一件出自溢達。”
一頭齊肩銀髮的楊敏德已掌舵集團30年,在代工業務以外,她推動創立品牌“PYE派”和“十如仕”,從一件白襯衫做起,加快“襯衫王國”在新時期轉型升級。“白襯衫看似普通,你怎麼去打理,把它穿得挺闊,這是一種生活態度。”
這個念頭從小就根植在她心中。外祖父蔡聲白總是身穿筆挺的白襯衫,他是清末美國退還庚子賠款資助的第一批留洋生,執掌岳父的美亞織綢廠後,革新管理,重視市場營銷,是中國第一家擁有專業時裝模特表演隊的企業,一些隆重場合邀請胡蝶、樑賽珍及“上海小姐”郭安慈等當紅女星登臺演出。
但是,“免燙白襯衫是最難做的”,爲了尋找最優質的棉花,楊敏德踏上了去新疆建廠種棉花的苦旅。作爲楊家長女,1995年她從父親手中接過公司,同年在新疆吐魯番投建產能3萬紗錠的紡紗廠,30年前就已佈局新疆棉。
“你說棉有什麼稀奇,都穿了這麼多年了,但是棉花的生產過程,就是怎麼去培育品種,怎麼去後整理,等等,這裡邊有很多新技術。”近期楊敏德在接受第一財經專訪時候,“我從小就在紡織行業,有時候外界對這個行業不太尊重,所以我們這一代必須要去爭取,想辦法提升整個行業向外的形象。”
與大多數供應鏈企業一樣,溢達在襯衫領域是領軍者,但不爲普通消費者所知。直至2021年新疆棉被推上風口浪尖,它的海外訂單大減,經由媒體報道來到聚光燈下。“一半生意都沒有了,但溢達沒有放棄在ESG(環境、社會、公司治理)方面的努力。我們從來不覺得,ESG是一筆支出,反過來,它是當下的一個競爭優勢,這纔是內功。”
也是從新疆棉的貿易打擊之後,溢達開始提升在公衆視野的能見度,無論是面對客戶、合作方還是媒體,楊敏德都樂意介紹一些技術創新。現在,十如仕的“無水染”襯衫會掛上一封小小的感謝信,提示生產過程節約了40升水,並附上幾枚種子給消費者體驗種植樂趣。
從棉籽到襯衫
做一件優質的免燙白襯衫爲何重要?
“女性爲了穿衣服好看,辛苦一點也不介意。但男性不一樣,他們穿襯衫既要顯精神,又要舒服,而且穿到下午還是挺的。其實從上世紀四五十年代開始,對襯衫的需求一直沒變過。”楊敏德介紹,棉花在梳理過程中會去除部分纖維,一件有筋骨的襯衫要做到80英支、100英支,棉花原料就要好。
中國是全球最大的棉花生產國,而新疆棉花產量佔全國九成以上。但放眼30年前,新疆長絨棉品質優良,但不及埃及棉、秘魯棉名聲在外。
“要做高檔次的紗線,必須要有很好的配套。所以溢達在吐魯番建了紗廠,其實聰明人不會那麼做。看過《西遊記》的都知道,吐魯番是鐵扇公主的家,是最熱的地方。紗廠需要空調,因爲新疆的棉花跟水果一樣,糖分很高,會影響品質。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用科技解決,比如控制紗廠裡的空氣溼度,等等。”楊敏德回憶道。
武康路2號的一樓如今改造成了陳列莫觴清、蔡聲白等家族企業家歷史故事的紀念室,其中一間運來了新疆棉花設計而成的藝術裝置,白花花的幾大袋棉花壘在一起,不遠處陳列着用它們製成的襯衫。這天,楊敏德穿着“PYE派”的長袖T恤,搭配絲質感的亮藍色刺繡長褲,棉花與絲綢,也呼應着這位女企業家的家族傳承。
離開上海後,她的父親一直掛懷國家的發展,溢達是改革開放後最早一批進入內地的港資紡織企業,通過補償貿易模式,在國內上馬了多個項目。從小,父親就告訴她:“要是沒有人種棉花,你就沒飯吃。”
這樣的實幹精神也潛移默化影響着楊敏德。接手公司後,她大刀闊斧地進行內部改革,放手讓年輕員工施展才華,並在20多年前做出一個重大決定:溢達不會上市。放在中國入世後的經濟騰飛期,這樣的決定幾乎逆流而行。
溢達把更多的成本和資源,投注到了產業鏈的最前端——棉花種業,培育、完善了多個長絨棉品種。2009年,“溢達1號”長絨棉被命名爲“新海33號”長絨棉新品種;2015年,與中國科學院上海生命科學院、國家人類基因組南方中心和南京農業大學合作,完成全球首個海島棉基因組測序項目。
15年前,溢達就已開發出當時全球最細的330英支紗線,通過科學研究和與當地棉農合作,如今可以生產出700英支的全球最細紗線。雖然它暫未投入商業化應用,但在武康路2號,從培育、種植,再到材料創新、設計,棉花的故事還在延續。
上月,溢達旗下十如仕品牌與上海時裝週合作推出2025春夏聯名限定環保袋,而在往季的MODE上海服裝服飾展上,它曾參與“有料空間”可持續展區及M SPACE共創聚談,從品牌供應鏈維度分享可持續時尚的路徑與實踐。
可持續和成本上升沒有必然聯繫
紡織業是典型的高能耗、高污染行業,楊敏德一直想要扭轉這種刻板印象,用自動化設備輔助人工、實現智能化管理是關鍵,通過技術改造向可持續轉型則是更大的目標。
在我國,紡織業廢水排放量僅次於造紙和化學工業,如何減少對水的污染困擾着全行業。而在棉織物的生產過程中,染色環節用水量佔比高達65%,耗水量最大。目前,溢達耗時近十年研發的“無水染色”技術已取得突破,採用新技術生產一件襯衣,可以節約40公升用水,相當於一個成年人20天的飲用水。
經測算,相較於傳統染色工廠,無水染所採用的環保非水組合介質循環利用率超99.8%,化學品耗用減少96%,染色用水減少100%,大大減少需要處理的廢水量。2023年,這項新技術在廣東佛山的示範工廠上線投產,向綠色生態鏈邁出重要一步。
在廣西桂林,溢達還打造了一座“十如”可持續發展園林,這座最新的生產基地用現代化技術實現產業升級。外立面採用古樸厚重的青磚,幕牆以竹飾面板形成虛實效果,廢棄的鈕釦、塑料屑和碎布則用作路沿石。漫步植被茂盛的十如園區,傳統工藝和自然景觀相映成趣。
2011年,溢達併購重組桂林銀海紡織集團公司,盤活了這家擁有近60年曆史的國有企業,並在桂陽大道旁、距離灕江10公里處,購入一塊土地建造十如,將可持續發展的理念植入這座綠色工廠。以前,這塊土地經營磚廠,過度的開採讓地貌和環境均受到嚴重污染和破壞。現在,通過因地制宜地保護性修復和開發,這裡的建築與周遭的桂林山水巧妙融合。
2018年起,溢達又與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合作,開展傳統染料植物產業化研究,在十如建起中國第一個天然染料植物專類園和天然染色研發中心,研究、保育天然植物染色工藝,包括被稱爲“中國藍”的靛藍色調。
如今,各行各業爭相與可持續掛鉤,“綠色溢價”上升爲一個突出問題。爲了環保改造,企業需要付出額外成本,這筆費用會被轉嫁給消費者嗎?“我們是靠可持續來競爭的,如果它真是一個很大的負擔,早就被拋棄了。”楊敏德表示,“現在的大環境是大家都困難,因此更要從這些優勢入手,改變我們的思維,來渡過難關。”
不過,從技術創新真正走到商業化落地,中小企業面臨重重挑戰。尤其在消費緊縮的大環境下,可持續的商業化探索會不會停滯不前?“消費者在經濟好或不好的時候,對環境都很關注。他們覺得少買一點纔是最環保的,但整個行業都希望他們多買一點,這裡有矛盾。所以,我們不能夠光靠消費者去支撐可持續發展,企業不要覺得我做得好了,就要讓消費者來分擔(成本)。”
可持續和成本上升沒有必然聯繫,關鍵在於能否用創新技術提高效率,這也是楊敏德的觀點。“要做好ESG,我們得推動精益管理,不光是在生產線上簡化流程,還要看整個供應鏈。現在,消費市場變了,供大於求,我們需要思考如何在消費端一件一件地鋪貨,以減少浪費,所以最重要的是管理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