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跡

散文

生活碎片殘留,書房默默堆成儲藏室,始終斷舍不了親友寄來的信件,字字真跡,也算是時代遺產。厚厚一疊聖誕卡片是主體,幾封陳年情書,整理之際,落下了張便條紙。

上頭的字體有些飄忽,排成一列在發抖。我曾聽媽媽抱怨過,即便鉛筆短到握不住,外公也不肯浪費錢在女兒身上,最終是年邁的阿祖不忍心,偷偷塞錢。儘管如此,她也沒有太多練習的機會,學寫字僅止於小學,下筆時有種不確定感,筆畫走得踉蹌。

第一次細看媽媽的字,是偷竊途中的意外事件。獨自在房裡想偷錢,隱約傳來腳步聲,嚇得用力關緊抽屜。心虛使然,根本沒人經過,重新打開抽屜,查看錢包是否歸回原位,沒想到藏在抽屜深處的筆記本,被震出一角。

快速翻閱,裡面記錄了她初爲人婦的種種挫折。夫妻倆雖識字不多,寫字亦有自己的個性,爸爸運筆熟練,因餘裕而連筆交錯,辨識費力,媽因生疏一筆一劃慢慢寫,反倒清晰易讀。丈夫服役中,獨自待在婆家,身爲最資淺媳婦,煮飯、洗衣、打掃、祭拜,家務填滿日常,出嫁前早做慣了,別人家規矩難懂,累的是心,似乎每個人都能理直氣壯說她兩句。

「我很想你。」結尾這幾個字重複寫着,像咒語般召喚。

思念卻止步於此,脫下軍服的男人,進坑挖礦,生死交錯輾壓的不安,招來猜疑善妒。本子被撕掉部分,大段留白之後,劇情突變。

「我知道你偷看我的日記,我很失望,以後不會再寫。」三句話留在空白後的首頁。

此後衣食、學費、紅白帖,與數字並列成行,帳目佔據筆記後半,像是寫好後半人生。

不寫的,還有考卷的家長簽名,害孩子被訕笑後,成了她唯一推託給先生的事。除了親友商家的電話號碼,媽很少寫字。某日,她買來文具店的制式電話本,要我將電話號碼重新謄入小卡,收進活頁本,銷燬桌墊底下她抄寫的所有紙片。

遺留下來跟着信件一起泛黃的便條紙,底層用鉛筆寫了幾則我早已不識的數學公式,那是念書時害慘我的微積分,藍色原子筆墨覆蓋其上,儉省作風很像她。沒有手機的年代,找工作全靠家用電話聯絡,求職公司來電,她仔細幫我寫下留言,開頭的「阿娟」,文字突然發出聲音,媽媽習慣朝着剛回家的我,扯開嗓門喊:「阿娟,那個……」她急着說當天發生的事,怕自己忘了。

好久沒聽到你的聲音,上香時,都是我在說。叫你來吃供品,喚你來領紙錢,叮嚀有事記得託夢告訴我。沒說的,是我又偷翻你的東西,找到梳妝檯抽屜深處的筆記本,翻到底夾了張紅紙,寫着孩子們的農曆出生年月,細至時分,底下,是孫子的。你的字整整齊齊,站得好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