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不死,只是搬到海上:中國海軍的島鍊長城夢
中國官方重要智庫「國際關係學院」副院長金燦榮曾說:「歷史上修長城,現在我們修海島。」 圖/路透社
在世界大國競爭的舞臺上,歷史不會重複,但會以不同的方式重新呈現。我們今日在東亞看到的中國在南海的人工島建設,以及海空軍頻繁進出第一島鏈的戰略企圖,與兩千兩百年前,漢武帝用來對付匈奴帝國的長城地緣戰略思維,非常類似,最後可能也會步上無法靠長城來擊敗匈奴的後塵。
2015年3月31日,美軍太平洋司令部司令哈里斯上將(Adm. Harry Harris)創造了「沙之長城」(Great Wall of Sand)一詞,首度把中國古代的長城戰略思維,連接到中國在南海的七座人工島建設。他的說法在今年7月,得到來自中國官方重要智庫「國際關係學院」副院長金燦榮的共鳴。後者在廣州博研•管理哲學班上演講《中美戰略哲學》時,直接把南海人工島建設比擬爲中國歷史上對長城的修築:
南海也不是很大,島嶼有很多,我把島都修滿了,航母沒地方放,那就是我的了,這個方法很土,但是很有效。
毋庸置疑,長城是陸戰思維的產品,用在海洋似乎非常奇怪。不過美國海軍界長久以來有一批戰略研究者認爲,中國海軍戰略基本上就是受到陸戰思維的指導。例如,學者貝納寇爾(Bernard Cole)指出,劉華清提出的島鏈戰略,以及中國海軍的海上縱深陣地戰概念,與內部各艦隊的「戰區」劃分等,皆受陸戰觀念影響,因爲海軍在缺乏地形的海上作戰,不可能有陣地觀念和有形的地理界線存在。
寇爾之後的新一代研究者如霍姆斯(James Holmes)進一步認爲,中國的「反介入/區域拒止」(A2/AD)爲中國提供一層緩衝區,隔絕第三艦隊的直接介入,然後中國海軍就可以在西太平洋爲所欲爲,甚至進入印度洋,與羅馬帝國在英格蘭北部建造的「哈德良長城」(Hadrian's Wall)的戰略意義甚爲相符。
海上長城的想法非突發奇想,早在九零年代中國海軍便已提出類似島鏈長城的構想。 圖/歐新社
▎北攘匈奴,以奪其肥饒之地;東伐朝鮮,以斷匈奴之左臂
然而,長城實際上只是一種工具,其背後有更大的地緣戰略思維(Geostrategy)來指導對主要威脅來源與性質的認知,包含是否要建造長城、希望透過建造長城來達到什麼樣的目的等等問題的辯論。所謂「地緣戰略」其實就是國家大戰略的一部份,它承接大戰略的目標,但是更具體地專注於將有限的資源與力量集中於某個對生存、安全與發展具有特別重要的地區以保護或拓展利益。這通常涉及運用包括軍事在內的各種政策工具對重要戰略要地與交通線實施政治控制,以維持或改變既有的國際秩序。
以此而言,長城不單單只是對主要威脅的防禦而已,至少在漢武帝的時代,其作用還包括改變當時的國際秩序。西漢末年的劉歆就如此評論漢武帝對抗匈奴帝國的戰略,稱其:
北攘匈奴,降昆邪十萬之衆,置五屬國,起朔方,以奪其肥饒之地;東伐朝鮮,起玄菟、樂浪,以斷匈奴之左臂;西伐大宛,並三十六國,結烏孫,起敦煌、酒泉、張掖,以隔婼羌,裂匈奴之右肩。
上述文字解釋了漢武帝對抗匈奴的戰爭指導,其性質上是以屈服匈奴爲最終目標的無限戰爭——優先考量的是解除匈奴憑着戈壁沙漠南方的根據地(朔方),直接威脅漢朝首都長安,其次則是向西征服河西走廊(甘肅),再進一步進入新疆與中亞,斷絕匈奴對當地的控制,削弱匈奴的國際地位與能夠獲得的奧援(裂右肩)。
「北攘匈奴,起朔方,以奪其肥饒之地;西伐大宛,裂匈奴之右肩。」藍色圈爲「朔方」,紅色圈爲「裂右肩」。 圖/維基百科
整體而言,雖然漢武帝的戰爭指導採取戰略攻勢,但因爲無法進一步向北佔據匈奴在戈壁沙漠以北的根據地,所以在這個方向以「攻勢防禦」爲主,儘可能把長城線往北推,深入內蒙古草原。此外,往西修築的長城線,則成爲確保朝新疆與中亞的戰略攻勢能順利執行的防線,不再只是單純的防禦性質,與從前的長城有極爲不同的戰略意義。
這點出日後所有中華帝國面臨的基本地緣政治現實:因爲首要外來威脅是在帝國核心的正北方,或是東北方,只有這方面的安全得到保障,才能向西北發展。不過內蒙古長城線的位置在漢朝以後,出現逐漸往南移的趨勢,明朝中葉時幾乎已快全部退出草原地區,達到最南的位置。這說明長城線的位置代表雙方力量的消長,當中國的力量比較強大時,可以像漢武帝那樣採取攻勢防禦,把長城修得北邊一點,反之就只能往南退,採取純粹的戰略防禦。
不過令人感到「遺憾」的是,若戰略目標是迫使國際體系內的主要強權屈服,長城並非獲得戰爭勝利的法寶。不管軍隊打到何處(最遠曾經在匈奴的漠北老巢大獲全勝)、長城築到何處,漢武帝的長城最終並沒有讓他達成屈服匈奴的戰爭目的。
事實上,整個中國歷史沒有哪個朝代是靠長城來征服遊牧民族的威脅,打遍北亞與中亞的唐帝國基本上更是從未建築過長城。更令人感到「氣餒」的是,即便是戰略防禦,長城也不如想像中有效,歷代多的是遊牧帝國突破長城南下的記載。
儘管如此,長城還是在中國戰略文化(Strategic Culture)中保有重要位置,直到今日似乎還在發揮影響力,甚至從陸地轉移到海上——毛澤東在1953年2月19日視察湖北黃石鋼鐵廠時就對海軍發出指示,要把中國海岸線築成海上長城;江澤民在1990年2月視察遼寧旅順基地時也題字「建設祖國的海上長城」。可見中國領導人把海軍當作「長城」似乎並不罕見。
長城在中國戰略文化中保有重要位置,直到今日似乎還在發揮影響力,甚至從陸地轉移到海上。 圖/路透社
▎模擬海上長城:西太平洋東線與人造南海島煉
這樣的描述在過去或許是單純的象徵意義,但在冷戰結束,中美兩國失去蘇聯這個共同敵人,以及中國逐漸把戰略重心由歐亞大陸轉移至亞太島鏈地區時,這些中國領導人的政治話語便越來越具備實際意涵——如果認爲海洋應是未來的戰略重心,且考慮到中國從1993年起就是石油淨進口國,主要能源進口通道就是由印度洋經南海至中國,那麼如何定位美國的全球海上優勢,以及美國在亞太兩條島鏈與東南亞的前沿部署,對中國而言就是無法迴避的重要議題。
若上述美國的存在被認爲是「威脅」,那麼現代中國就是在重現當年漢朝北疆爲匈奴包圍的態勢——南海固然可以作爲中國往印度洋發展的戰略攻勢基地,但首先需要排除的,便是美國在東南亞與西太平洋的優勢與對中國本土的威脅。
第一、二島鏈爲文中所指的「東線」西太平洋天然島鏈;西沙羣島、永興島、黃巖島與南沙羣島的人工島羣,則是「南線」的南海人造島鏈。 圖/維基百科
說得更完整地一點,就是中國必須把「東線」的西太平洋天然島鏈,與「南線」的南海人造島鏈,一起打造爲「島鏈長城」,但兩條「長城」擔負的戰略意義的大爲不同,就好像當年的漢朝長城那樣——與美國(包括日本)正面對抗的西太平洋爲攻勢防禦,南海(包括中國本土與人造島礁組成的基地羣)則是發動戰略攻勢切斷美國對東南亞影響力的基地。
第一島鏈好比位置偏南的長城,中國海軍如能掌握第一島鏈周邊海域的制海權,可以取得較爲有利的積極防禦態勢與攻勢防禦基地,阻止美國接近中國近海,能夠實施較爲成功的海上防禦,但由於無法掌握第二島鏈,故中國還須面對美國自第二島鏈地區基地發動的攻擊。若能把縱深防禦延伸至第二島鏈,掌握第二島鏈周邊海域的制海權,則猶如把長城線建立在更北的位置,美國將被迫退往第二島鏈以東,唯有如此中國才能進一步地成爲,足以與美國在太平洋分庭抗禮的海軍強國,實現習近平所謂太平洋足夠容納美中兩國的勢力範圍劃分。
而西太平洋兩條島鏈對中國海軍的意義,也就像長城線的位置差異代表不同的戰略意義:中國海軍的縱深防禦部署若無法延伸至第一島鏈,就如同無法在北方控制長城線的中國古代帝國,將會完全暴露在來自海上的潛在攻擊威脅之下。
冷戰結束後,中國逐漸把戰略重心,由歐亞大陸轉移至亞太島鏈地區。圖爲中國核潛艇於青島進行演練。 圖/美聯社
▎習近平人造島鏈:只有擴張快慢,沒有終止建造
中國海軍本身在1990年代就提出類似上述島鏈長城的構想。據稱在1997年的十五大期間,中國海軍曾提出在21世紀因應現代作戰體制,以及戰略防禦體系的兵力調整與改革計劃,欲將原有的北海、東海、南海三個艦隊,整併爲「中國東海艦隊」與「中國南海艦隊」,分別負責西北太平洋,以及南海至麻六甲海峽的戰略防禦任務,以在東部和南部各形成一個相對獨立、完善配套和相呼應的海戰場體系。其中,南部是以海南三亞的榆林港爲中心,將西沙羣島(永興島機場於1991年完工)與南海艦隊司令部所在的廣東湛江作爲前後縱深,並以南沙諸島爲前沿基地。
1999年,中國海軍戰略學者劉一建在後來被迫停刊的著名刊物《戰略與管理》中,也清楚表示,中國海軍未來在西北太平洋與印度洋的任務是不同的,儘管都必須具備獲致制海權的能力,但前者是必須在一定海域抗衡軍事強國海軍,以保障國家海上方向的安全(戰略防禦),後者則必須擁有足夠的威力覆蓋經麻六甲海峽通過印度洋南部的海上通道,確保戰略資源不被截斷(戰略攻勢)。
爲了實現這樣的戰略目標,劉一建建議應考慮調整海戰場佈局,以臺灣爲中心作爲分界,組織位於臺灣北方的東部海區,以及巴士海峽以南的南部海區等兩大海戰場體系。中國海軍在東部海區必須具備奪取朝鮮(對馬)海峽與琉球羣島海域諸海峽制海權的能力,在南部海區則必須具備奪取巴士、麻六甲、龍目、巽他等海峽,以及控制菲律賓羣島水域的能力。這自然是延伸自十五大的概念。
美國衛星圖:美濟礁。 圖/路透社
美國衛星圖:渚碧礁。 圖/路透社
美國衛星圖:永興島。 圖/美聯社
不過在習近平執政之前,中國海軍的上述構想只能停留在藍圖階段。據金燦榮所言,中國海軍司令員吳勝利對南海人工島一事,曾對軍內同袍表示:
江澤民時代提出的藍圖,或許因當時中國能力不足而沒有被接納;到了胡錦濤時代,或許囿於他是一位與解放軍關係不佳,且注重內政(維穩預算自2007年起開始超過國防預算)過於對外行動的領導人,加上中國海軍也沒有把握,是否真能在不迅速引起美國反應的情況下實現人造島鏈,因此要一直到2013年底,中國海軍才得以在雄心壯志、已經率先在東海片面劃設防空識別區的習近平的支持下,展開這一行動。
而從吳勝利的話也可以瞭解,南海人造島鏈已經是中國海軍共同的戰略思維,不會因他退休而人去政息。當然正如我先前已經提出的,對習近平來說,這是他壓迫美國接受中美新型大國關係的重要工具,也是在南海主權爭端中對東協(ASEAN)展現威力的大棒策略,因此只有視情勢(東協與其成員國是否願意在南海議題與中國合作)來決定人造島鏈擴張的速度快慢,而沒有終止人工島建設的可能。
在江澤民與胡錦濤時代,島煉長城的構想只停留在藍圖階段,一直到2013年底,中國海軍才得以在雄心壯志、已經率先在東海片面劃設防空識別區的習近平的支持下,展開這一行動。 圖/路透社
▎中國長城制海,美國的新蘇聯威脅?
那麼這種以陸戰思維指導海洋戰略,希望藉由在海上蓋長城來協助建立制海的妙計,是否能夠成功呢?
如果長城不能遊牧帝國臣服於中國古代帝王,把長城搬到海上依然不會讓美國、日本等海洋大國屈服。除非美國突然願意與中國平分海洋,否則從海軍史來看,海上長城所能展現的最佳結果,大概就是重現日本帝國在1943年9月,在陸軍主導下畫出來的「絕對國防圈」。但其下場就如後來所知的,完全沒有辦法守住陣線,因爲日本帝國海軍無力擊敗美國海軍掌握制海權——即便日本軍方把島嶼打造成銅牆鐵壁,在盟軍掌握制海權的情況下,這些島嶼無力發揮具體的戰略價值。
遠離本土的基地網,或許確實可改善遠征作戰環境、增加本身的優勢,但最終能否取勝,還是得靠軍隊的戰力。從中國海軍對水面艦隊的持續強化,特別是在跳脫陸基支援的努力,包括髮展配備彈射器的國產航艦以克服滑跳起飛對作戰的限制、大量建造具備區域防空能力的護航艦隻等,皆顯示其確實瞭解到這一點,不過這讓問題回到最基本的關鍵:
戰略目標爲何?
中國海軍於西沙羣島附近進行「背靠背」攻防演練。參演兵力以南海艦隊爲主,包含北海艦隊和東海艦隊兵力,涵蓋航空兵、潛艇水面艦艇等各類作戰平臺。 圖/中新社
如果中國的戰略目標,確實是與美國在亞太分庭抗禮,把島鏈長城作爲迫使美國退出西太平洋的手段,那麼除非建造出有把握在太平洋主動挑戰整個美國海軍的遠洋艦隊,否則島鏈長城一點意義也沒有。美國軍方在去年12月公開承認,中國是美國未來長期的首要挑戰,但因爲中國目前的力量還遠遠不夠強大,也還沒有像俄羅斯那樣公然直接改變領土現狀,因此還不夠資格成爲歐巴馬政府的「新蘇聯」,沒有被直接視爲眼前最嚴重的安全挑戰。
然而,美國國防部亦在進一步強化亞太部署,倘若下任美國總統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受中國開出來的中美新型大國關係框架,而且地緣政治想像也與歐巴馬不同,而中國又持續堅定推進島鏈長城路線,現在被壓制的五角大廈觀點,將有可能會受到更多支持,屆時中國將面臨是否改弦更張的困境。
或許中國會認爲自己的潛力遠非歷史上的德國、日本、蘇聯能比,可能也有許多人秉持類似金燦榮的觀點,認爲只要掌握了南海,就能動搖美國在東亞的聯盟體系,鬆動美國的霸權。然而,無論潛力如何巨大,如果不能認識到「以欲從人,則可;以人從欲,鮮濟」,反而讓其他國家因自己的強大而備受威脅,那麼在還沒有達到目的之前就很容易引來其他國家的聯合反制。
歷史不會重演,但會以其他各種方式重現。
在世界大國競爭的舞臺上,歷史不會重複,但會以不同的方式重新呈現。 圖/路透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