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爲作和尚而來(上)
前生的召喚?邀約的今生?本只遊方,疇知其初。(本報資料照片)
大昭寺裡頌經聲不斷。(本報資料照片)
生命種種補丁,誰能深知誰的心靈渴盼呢?(本報資料照片)
1
二○○三年我在印度達蘭薩拉,小小一團人安單于大昭寺。我的客室內一張單人牀,書櫃牆面全是經卷,直直疊到天花板,每一卷皆有泛着老沉歲月的繡幔包覆,灰噗噗的繡幔雖老,不掩經卷大願深涵的熠耀光華。小室極其沉樸,空氣裡陳留着藏香的餘韻,午後西曬的陽光打在牆面,輝光深斂而且沉定。這是印度西藏流亡政府的所在。
擱下包袱,安坐牀沿,我細細打量四周,讀經的心,靈光不昧,推想這些經卷一路遠行,或從藏地帶來,其上必有無數僧人手漬摩挲的痕跡。書櫃凸出來的邊架,置有供水的水杯,雖已乾涸,但留有禮佛的餘緒不絕,這客舍往來入住的未必是雲水僧人,如我這般俗世中人,短暫遊方,寺院裡的塵落亦令人無比簡淨,微塵滄海,滄海亦微塵,浮光裡與游塵對看,不同於豪華行旅客棧裡的騷然。
整個大昭寺是分段工程,從屋宇檐舍的銜接,高高低低錯錯落落,可知其篳路藍縷的艱辛。行在其中,客舍旁是牛舍,無有欄柵,進出總見一頭健碩的大黃牛,兩眼和煦無波,溫馴的蹲踞嚼着草料。空氣裡混雜着各種氣息,酸腥羶臊,奇異但不覺違和。世事滄桑,與物宛轉,極一生無可如何之遇,隨順變化便無棱無角,洪荒留此山川,因緣起落物物皆不露悲吒。
安單期間,我在大昭寺門口,看門側張貼的尋人啓示:「尋找第十一世班禪喇嘛,全球年紀最小的政治犯。」這海報附有照片,從褪色的顏彩判斷,張貼已有一段時日,但照片上泛着高原紅的稚齡小兒面貌依然清晰,直眼純淨的看向世界,從他出生的歲月算算至今,正值生命創發的源頭,無法不讓人想起許多。
演繹的世界,人權對政權乏力而微弱,滿腔熱血的伸張,人如何能自由又如分地活着,隨意操縱的黑暗的政治,永遠是個魔窟。
就在大門前一個紅衣小沙彌倚着鐵柵引頸,等誰呢?
等着打公共電話。那時節電訊產品尚未如現下,包天攬地,張皇到人手一機,寺院前僅一臺電話,輪番排隊,我看他手中掂着銅幣,心中若有所思。行旅閒觀,有事也無事,萍水眷顧順言與談。
小沙彌九歲,家在四川,隻身來自甘孜。幾天前就約好了要給父親打電話。
九歲的他隨家鄉人來此已經一年,幾天前曾和爸爸通了電話。告訴父親他準備出家,要當和尚。
想好了嗎?
想好了。
你想好了,你就決定。我們過幾天再通個電話,看你有沒有改變。
「今天你就是要告訴爸爸你的決定?」我說。
他點點頭,明確的說:「我告訴他我決定了,我要當和尚,就在這裡不回去了。」
「你想好了?」我問。
「想好了,早就想好了。」篤定的。
小孩一臉星眸。
天命之日,元亨利貞,澤中亦吐火焰。江雲有態,隨化遷轉,鳩摩羅什七歲出家,九歲學習多部經典,三年而有大成。人生行路,有願落入深處。
2
從建國花市出來,路口逢一託鉢的年輕僧尼,俯首凝神、皎好莊嚴。
喬伯值遇,必以長者心地佈施供養,隨後合理地感慨,怎年紀輕輕就出家作了僧尼。
喬伯學養豐富,早過知命之年,身居高階位職,言語含斂有敘,一派紳士風範。年輕時勤苦奮進,物理學博士,儀禮正直。出家一事直是門外人不知門裡人,世間人隔行如隔山,何況出家。出世俗家難,出三界家更遙非一般尋常凡想。一回言談,我焦灼於眼目以外的未知,充滿種種困惑,他嘗以物理學的穩定平衡,不取頻率極端的兩頭,曉我以人生大要,那是一個常態劃限的規範,鍾情我輩正在其中。
科學甚有洞燭,然以有形對無形,至大至小的兩極都是未知數。易經繫辭傳雲:「聖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此是聖人能見微知着,從幽深難見中觀出神妙。而我難見端倪,且處困着,時覺人生吶!富賤賢愚都不免一襲襤褸衣,生命種種補丁,誰能深知誰的心靈渴盼呢?潮起、潮落,總有狼藉的時候,失序時常告誡自己,少用點腦力,少以概念思維,免於陷入禁錮。生活對玄之又玄的深奧,存而不論是多數人的現實日常。
喬伯的感慨,俛首注心,思及我有一出塵法師,名號法智,出家前是專櫃小姐。她說一出世算命仙就告訴她母親:「妳這女兒此世是爲出家來的。」這天命母親揣了二十年。
二十歲生日那天,一早她母親便拿了一本金剛經給她道:「算命仙說妳會出家,二十歲了一部經還沒讀過怎麼行,還不快去讀讀。」她大聲叫道:「妳瘋啦!我才二十歲跟我說什麼出家不出家。」法智師說:「啊!那時我的大好歲月正要開始呢!」她說起昔年的野史軼事,一手輕暢的撫過新剃的光頭,漆亮眼眸閃閃,一張素臉潔淨自若,神色清新的彷彿只有十七、八。
我聽她的故事,也聽得驚動非常。多年專櫃小姐,紅塵打轉,臉上清奇的竟全然不帶一絲謀利的市氣與機心,真個是爲出家來的,令我怦然於心。我極喜歡看她,早已年過而立,卻時刻都像個天成的小沙彌,滿具未鑿的真切與自在,總結就是珍貴的簡素二字,人的內質稟賦真是各有天惠!這樣一番母女尋常應對,亦非凡俗,悄悄然令我瞠目於心,深感這世界本另有洞天。
她說剃度那日,沒報知母親,一切都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無有起伏。打理停妥夜已三更,方就寢,四更許五更天,日方明未明,她母親竟打電話來,問她在哪?做了什麼?母親電話裡說:「剛纔夢裡觀世音菩薩爲我披綵帶,我在漫天霞光裡醒來。覺有蹊蹺,遂打電話訴予你聽。」
3
神秘東方。
達蘭薩拉夜晚的小酒館,麇集了世界各地追索生命本然而來的衆生,諸仙雲聚,直是另一個小型國際社會,酒酣耳熱之下各有各的累劫譜系。
鮑柏是藏傳佛教僧侶,來自美國,時任康楚仁波切的英文翻譯。
不任法務時,他亦與衆人一同席地聽法。
彼時我在目迷五色的紅塵裡,以無爲有,執虛爲實,在習以爲常的慣性盲點裡推究生命,之於出世間法一頭糊塗,對所謂無常壞世間無察無覺,所謂泡幻、浮漚,不知出世間那頭的境界是什麼,想到「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對方外人的出家因由充滿好奇與探詢。
與鮑柏說話,他不少幾許文氣,新剃的髭鬚仍看出鬍渣連着鬢角,美國人倒令人想起達摩,從西方到東方,他舊路逢新途,彷彿陸路水路且行且化,人到了路就到了。
鮑柏父親是醫生,母親爲教師。大四那年選了一門東方學,畢業後順理成章想到東方行遊印實,卻不知遊旅諸根一揭內我,執藏的內在本源開展,打翻了深藏的識庫,一經擾動,累劫的訊息一旦接續,辭家就不再想回返。聖誕節打電話回家,母親接的電話,言談中告訴母親他想留在達蘭薩拉出家。他溫煦和泰,兩眼靜定,知我好奇道:「此言一出,電話那頭當下沉寂,沒了聲音。」
過了好一會兒再來的是他父親的聲音:「請給我們一年的時間,讓我們適應調整。一年後,這個時間,如果你仍然堅持,我們就同意你。」父親的要求,西方人的理性。
我問鮑柏這一年你怎麼過呢?
「一樣啊。彈吉他、唱歌、小酒館聚會,一如往昔的日子,」鮑柏歡愉的以手比着腰際:「我那時是嬉皮,頭髮紮在腦後這麼長。」
達賴喇嘛在《相對世界的美麗》一書中說:「雖然佛學已逐漸演變成一種以佛經和特定儀式爲本體的宗教,但嚴格說起來,在佛學裡,佛經的權威性不能超過依自己的推理與經驗得到的認識。事實上,就連佛陀自己,也曾親口貶抑佛經的權威性。他告誡弟子,不要因爲尊敬他,就無條件相信他說的所有事。就像一個好金匠,在加工之前,會用嚴密的方法去測試材質的純度。」
我在流亡政府所在的大昭寺內繞行,循着高低上下,某轉處,牆面有一匾就寫着:
「你可以懷疑我,但要驗證我。」
「這一年,不曾改變的這樣的生活,看在我爸爸眼裡,曾對我媽媽說,看來我早忘了曾經說過的話。」鮑柏說:「他們以爲我忘了。一年到了,預定之約,就那一日,我告訴爸爸媽媽時候到了。」
前生的召喚?邀約的今生?本只遊方,疇知其初。人生轉折,栩栩然,蘧蘧然,紅塵停佇,只到此際,再來的毅然決然,瀟瀟斑馬是新途的開展。
世事儵忽,人生難爲計算安排,心花發明,一剎照動,一樣的日子,不一樣的心,恍然煥然,我見鮑柏沐在光裡浴去,他那頭渾然不在我的知道之內。(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