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膽島‧光影行跡5
「以軍爲家」,站在這座建於民國五十年的精神堡壘石碑前,想着過往大膽島因戰爭的威脅而不得不把整座島碉堡化,軍事和軍管化,並在黃埔軍魂的意識中,團結一致,生死與共,寸土不讓地守衛着島嶼同時,仍堅持毋忘在莒的理念,或實現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理想,似乎已成上世紀早已煙消而去的傳說了。碑誌紀念的是一段消散的歷史,上一代人的故事,而這一代人呢?這一代人卻成了觀光客,以觀光的腳步和眼睛來憑弔所有過去被時間大風吹破的夢,或純以聽一段湮遠的故事般,聽講解員說着每一個消失的駐點,並很快的在風裡被風吹散。
民國五十年所塑立的精神巨堡碑,孤立島上,與共軍決死生的時代,在碑誌上,只成了觀光客稍微駐足,甚至不稍注目匆匆而過的一塊石頭而已。所以歷史僅對那些經歷過的人,纔會形成感心的記憶,然而對後世而言,難免無知無覺,或成了一個歷史的死知識罷了。
所以當我們來到了心戰牆前面時,從腰間抽出的不是槍支,而是攝影機,並紛紛拍起照來,頗有到此一遊的自我存在展示,或紀念感。「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喊話與口號,嵌在牆上,已成了觀光的重要賣點了。因此,歷史有時候,還是充滿着無限的弔詭和商機啊。這讓我想起三年前在廈門鼓浪嶼輪渡碼頭時,看到了「金廈海域遊」的商招,票價一百三十六元人民幣。遊艇所到的其中一個景點,就是抵泊心戰牆下不遠,讓遊客拍下「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八個大字。這樣的畫面,傳達的訊息又是什麼呢?心戰牆的政治意義已被時間和歷史抹消了,轉換成了歷史留下的商業資源,在輕濤拍着舷側之時,爲遊客提供了無限的遐想。
這一如島上的空飄站與播音站,也完全空置了。那些彩迷的空洞,放置了一些廢棄物,註釋了一些歷史事物在時空轉移中的有用和無用之處。背轉身而去的風雲,已再掀不起任何波濤了,只有薄霧依然瀰漫海面,但隨着時間的繼續前行,薄霧也會有消散的一天吧?我突然想起了曹操的〈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宇宙洪荒,歲日蔓衍,橫槊賦詩的一世之雄固然也要淹沒在時間的大流之中,更何況平庸如我者?因此百代過客,所留下的,或許就只剩下一些詩文了;也或許,甚麼也不會留下呢!
我轉過頭去,看到斷崖處的碉堡,空空洞洞的面對海面。海的遠方,是被薄霧遮住的廈門嶼和重重的高樓大廈,一片濛濛的白,無聲的迴應。崖下的幾塊岩石,任浪來浪去的沖刷,日日夜夜,自成風景。於是拾階而上,我繞到了牆的背面,只見四大信條、決心、誓言和精神,銘刻在白牆上,與畫中戰國的車馬,陳述了一個時代殘影所留下來的軍魂信念,或一種座右銘式的指示,在莽莽荒荒的島上,把個人的意志鍛鍊成鋼,以做爲國家的投匕和槍彈之用。我行過牆邊,一陣風吹過,卻也吹不動我衣襬的浪紋,雲天高遠,陽光灑落一片片的亮麗,把路邊樹影,也照出了微微的明亮起來。
隨行的同伴早踅入了旁側的北05據點觀測所,這是過去做簡報的地方,但我因貪看路邊景色,卻沒追隨進去,只在外面徘徊片刻,然後就轉到了北06據點。兩石門柱刻着「北山擔大膽,個個是英雄」的字樣,內裡碉堡、彩迷牆和小坑道仍在,而且還設了一個北峰寺小廟,並刻着「北望猶憶山河淚,峰海虔禱神州復」,以寄託虛幻的復國大夢。而廟前古樹樹枝,盤根錯雜,倒是個納涼的好地方。繞轉一圈,我知道這裡必然有許多故事,但只有曾經在這裡駐守過的老兵,纔可能知道那些歲月流淌出來的聲音吧?而我們所看到的,卻只是一個空洞的棄守軍事據地而已。畢竟,空間要有了故事,有了感情,有了記憶,纔算是有其實際的意義,不然,就只是觀光客眼中的景緻而已。走過了,也就成了身後的遺忘。
然而無法遺忘的,是路邊長在發電廠上一蓬蓬開得滿枝瘋狂的九重葛,叢叢紫紅騰鬧,把戰地點染得云云蒸蒸,無限柔暖亮麗起來。我喜歡這種把生命放開來招展的花枝,盛開一季之後就是零落,來年再盛放時,就已經不是同樣的聚繖花序了,所以把握當下的繁華,美麗過了也就無悔,即使無人欣賞,也無所謂,花朵自開自落,自我歡鬧,就只爲了與一季春天的承諾啊。
我不知道同行們是否有注意到發電廠上的花叢,大家都只是路過,就匆匆轉向了北山的靶場,遠處的標靶寂寂,槍聲不再響起,我們一行人隨着盛上校之後,在北平路上細算時間而去。經過北09據點時,也是匆匆入內繞了一圈,只見在一株老榕之下,安放了一座小小的北寧寺,這類小廟宇,在大膽島各據點中,處處可見,依老兵的非正規統計,全島約有一百多座這種型態的廟宇。由此看來,軍中也不時需要信仰精神的建設,神明的保佑,讓人在這島上能夠出入平安,直到服役完畢,退伍而去爲止。
所以從北09據點出來之後,我們必然的要朝向島上最大的「北安寺」前進。而過廟不拜,非禮也,更何況,北山護靈,寺安人心,信與不信,只在虔誠二字而已。而北安寺前原有的小徑,曾經蔓草荒荒,後來整頓成了一條小道,兩旁花崗岩石砌成牆面,五十公尺左右,延伸而進,則可見其洞天。寺在矮牆的盡頭,老樹之下,寺聯依舊不忘北征興業,收復山河的願望,若是放在其他地方,或許會有荒誕之感,但立駐此島,則成了一則精神的圭皋了。
因此我想,中華民國的神祇,難免也會有國仇家恨的情感附囑,神隨主便,安民也安國,甚至也附有復仇意志吧?我們對着寺宇頓首拜了一拜,表示一分虔敬,玄天上帝的神像,在小小的香爐後,靜默,沒有迴應。旁側有個小小許願池,卻被一片鐵絲網罩住,我只眺了一眼,願望卻無法投寄,因此只能轉折回去,從原路小道,轉到隔壁不遠處的神雞之墓。
不知是誰說的,凡是有人聚集的地方,越偏僻荒蕪,則常會衍生出一些詭異的神靈崇拜之說,或傳奇。而神雞「落都紅」就是島上的一則傳奇,在八二三炮戰時,只要對岸敵方即將發射攻擊,神雞就會奔走四方,對島上各據點守軍啼叫示警躲避,如警鐘般神準,使得守軍因此躲過了幾次的死亡炮轟。所以爲了感念神雞之功,埔光部隊在民國五十年,建造神雞之墓以做紀念。墓前有碑誌記事,我轉頭看着盛上校,卻不敢唐突問神雞之事的真僞,畢竟只要是傳說的,總會美麗了一些想像,因此真和假,其實一點也不重要。這如信神祀鬼一般,祭如在,不祭則就不存在了,心誠則靈啊。何況,這則傳說,也可以做爲觀光的一個賣點,它無疑比一些文創還要吸引人呢。
實際上,許多的傳說與神靈崇拜,在現代社會裡,也幾乎絕跡。或許理性的世界,並不容許鬼神的存在,更何況神話與傳說?而那些美麗與感人的故事,只有在莽莽荒荒的原始天地中才能衍遠流傳,並以淋漓的生命力和飽滿的信仰,餵養着一些人的精神,讓他們於無所依據的存在當下,因有依據而活得更有意義,或更勇敢的去面對未知的未來,所以,這不是很好嗎?
我的思緒隨着腳步而行,一步一步,彳亍於每一刻的前進之中。而路已經走到了最後的幾段了,由經實路一直走下去,很快就到了戰車排,老兵說那是北16的據點,據點旁邊卻是工六排,盛上校說目前已充當爲金門縣政府的員工駐島之所了。最早這裡原本是文康中心,但幾次修整,以及大部分軍人從島上撤出,空了下來後,就借給縣政府做爲宿舍之用了。
我看着坑道口的一輛坦克車,無所作爲的擺在那地方如同擺設,坑上石巖,老樹橫生,枝葉茂鬱地遮蓋了整個坑頂,枯葉掉落,全都被戰車承接住了。旁邊幾個員工正在閒聊,看到一行人走過,稍微側目一瞥,然後又繼續他們的話題。我們也靜靜走過,沒打招呼,彷彿一陣風的拂身而去,不驚不擾,時間一直前進,一直前進,而天地卻永遠都在那兒,自其寬廣。
路漫漫,慢慢的走,前方不知遠近,我們沿着中央道路的方向往回走。走不了一小段路,盛上校突然建議下到沙灘上,從沙岸上步行向西藏路的方向,如走捷徑,把路程也縮短了許多。而左邊茫茫的海,茫茫的霧,雖然淡淡薄薄,卻仍未散去。走在岸邊,我們看不到四千四百公尺外廈門嶼的高樓大廈,卻看到了一沙灘上從對岸漂來的塑膠瓶、保麗龍,以及各種廢棄物等等,這些海漂垃圾被浪捲到中央沙岸上,四處散佈在長長的沙灘上,讓人觸目驚心。
我們小心翼翼地行過了沙岸,再搜尋小徑走到了西藏路,右轉就可走向茜露墓園了。此刻,我想像着我們就像一支十三、四人組成浩浩蕩蕩的小軍隊,穿過了下午兩點時間,探偵着前方許多未曾涉足的風景。當我們都一起站到了靈犬茜露的墓碑前時,腳下的陰影已傾斜向了四十五度,陽光漸漸炎熱,四周的木麻黃卻無風而動,沙沙沙的彷彿在述說着茜露英勇守島,撲殺了敵方兩名「水鬼」,重傷一人的故事。其勇猛事蹟,成了這島上神雞「落都紅」之外的另一則傳奇,並被一代代的駐軍軍人傳誦不已。茜露後來被譽爲「戰鬥英雄軍犬中尉」,民國五十九年病歿後,軍方特造墓園以爲忠犬做紀念。因此,靈犬的忠義和盡守責任事蹟,以及茜露之墓,無形中也加強了軍訓的意識,頗有「犬尚如此,況且人乎」的思想指示。這類戰地軍魂,對軍人而言,無疑是具有深刻的教育意義與長遠影響的。
因此,在這座島上,有被歌頌的一面,必然也有被遮掩的一面。可見與不可見,都是一體兩面,在現象學中,幾乎成了定律。但不可見並不表示不存在,有時是在一種遮蔽性之下,成了認知或視覺下所無法透視的場景和事物而已。神靈和忠義,以及一些禁忌傳說,甚至一些禁區,都在這戰地島上,成了某種神秘無解的訊息。一如小虎山,就充滿了各種神秘的詭異之說,幽靈怨魂之談。根據軍中的老兵記述,此地常年駐紮着幾個乩童兵,以安亡魂,保佑島上平安。至於怨魂之說,卻是離不開山上碧血池的事故相關。(待續,本系列隔週一見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