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 | 老爹一輩子的搖滾夢,終結在這座西北小城

大國小民》第12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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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兒子,你能不能在網上給我買一把吉他?”

聽到老爹這麼說,我嚴重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不要電吉他,太貴了,普通木吉他就好。”老爹見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又補充道:“我想組建搖滾樂隊。”

我還沒從詫異中回過神,只看到老爹雙眼正閃着光。

我所瞭解的老爹,這輩子的生活完全和音樂不沾邊兒。

他年輕時魁梧兇悍、好勇鬥狠,又喜酗酒,渾身上下沒有一絲一毫藝術細胞。上了年紀後,因酗酒患上腦溢血,前幾年又不幸感染肺炎,無奈辦理了提前退休,正式成爲一名喜歡遛彎兒的賦閒老大爺。

我實在是想不出面前套着棉馬甲在沙發上窩冬的老爹,與舞臺上穿着皮衣躁動激昂的搖滾樂手有什麼關係。“從小到大從沒見您擺弄過樂器,再說您這腦溢血後遺症都沒好利索,不適合學帶弦兒的樂器。”

老爹聽罷,舉起有些萎縮的右手看了看,嘆口氣:“我年輕的時候也玩過搖滾、組過樂隊的……”

這事我也是第一次聽說。從小到大,音樂都是我的知識盲區,家裡也沒有這類的“薰陶”。在我有限的認知裡,搖滾歌手只有崔健,想玩搖滾,那都應該是科班出身、有着豐富的藝術細胞和天才嗓音的人,而老爹——高中肄業後來到這座西北小城當兵,後來考了中專制軍校,90年代從部隊轉業後在國營兵工廠上班,千禧年初企業改制下崗,又和戰友一起做長途客運生意——在他的人生經歷裡,完全看不出有半點和音樂有關的東西。

“家族聚會時去KTV,您唱歌都不在調子上,那叫一個難聽,”我半開玩笑道,“我怎麼也不信您竟然參加過搖滾樂隊。”

“不是參加,是組建!”老爹糾正我:“你知道朋克兒嗎?我當年就是搖滾朋克兒,我是貝斯手,雖然唱歌不好聽,但貝斯又不用唱。”老爹鄉音濃重,帶着兒化音,也倒是有些玩世不恭的風範。

老媽聽到我們的對話,從臥室溜達出來:“兒子,你別貧了,快上網給你爸買吉他吧。你爸當年真的組過樂隊,會彈吉他。要不是因爲這個,你爹長得那麼醜,我怎麼會看上他?”

我徹底驚了。

老爹和老媽結婚時的照片,相比起老爹,老媽真是盛世美顏。(作者供圖

2

我的祖籍在北京郊區,爺爺在婚後不久便響應國家號召,作爲工程技術人員前往祖國邊陲支援建設,1965年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組建後,轉隸建設兵團,徹底在這座西北小城紮根。

但由於爺爺是婚後才參加的支邊,而奶奶工作組織關係仍在北京,無法調動,所以奶奶一直帶着年幼的老爹和姑姑在北京生活。

上世紀60年代初,搖滾樂隊披頭士(The Beatles)風靡全球,北京的“地下沙龍”組織已悄悄成立,在那個特殊年代裡討論欣賞從西方舶來的搖滾藝術和約翰·列儂——不過這些和我的老爹還沒什麼關係,年幼的他每天琢磨的只有“自己的父親什麼時候才能回家”。礙於當時的社會環境,爺爺總是過好幾年才能獲得一次回家探親的機會,於是,老爹對爺爺的思念逐漸演變成了叛逆。

因奶奶工作繁忙,作爲家中長子,老爹擔任起照顧姑姑的責任,但因他“性格頑劣”,還沒上初中,便和社會上的“流氓”廝混在一起,每天帶着姑姑和年紀相仿的“小流氓們”徒步十幾公里,來到北京市區,找到蟄伏起來的“大流氓”們,一起躲在角落裡參加大毒草的“地下沙龍”,聽着不知從哪兒搞到的“黃色膠片”。

現在想來,可能這些所謂的“流氓”,也只是喜歡外來新潮事物的文藝青年而已。“其實我也是被人帶着去參加‘地下沙龍’的。”老爹回憶道:“當年我才十來歲,鄰居有個比我大10多歲的年輕人,姓楊,早早輟學了,也沒有單位,整天在街上閒逛,打架鬥毆爲人出頭,沒人敢惹。而他每天就和這些玩音樂的人混在一起。他很照顧我,我管他叫楊叔,他帶我一起去市區聽披頭士的音樂。”

轉眼老爹上了初中,奶奶工作繁忙,實在是無暇顧及家裡,但又十分害怕兒子因此“走上歧途”,便屢次寫信向遠在西北小城的爺爺告狀。

可爺爺也沒辦法立即回家來教訓老爹,只能給他寫信反覆勸誡。開始老爹還回幾封,到了後來乾脆理也不理了。

文革結束後,爺爺終於能自由回鄉探親了。雖然此時搖滾樂已被社會所接受,但爺爺仍認爲那只是“不入流的頑劣”,可老爹卻還和這幫打扮怪異的小青年們廝混在一起,甚至教唆已經初中的姑姑偷家裡的錢買了一把吉他。爺爺得知此事震怒不已。

“那是我人生第一把吉他,國產,金雀牌,花了80多塊錢,相當於你奶奶的仨月工資。爲了買它,我帶着你姑姑全程步行走了40多公里路。”老爹滿眼都是回憶,抱着家裡的掃帚當吉他,邊說邊比劃:“當我拿上吉他後,就跑到中學門口翻唱披頭士的歌……當時整條街的小姑娘都在看我,用現在的話來說,簡直就是‘這條街上最靚的崽’,風頭甚至壓過了最早玩搖滾的楊叔叔。”

“所以,楊叔叔哪裡去了?”

老爹把掃帚還給老媽,一聲長嘆:“唉……大概在1979年或是1980年,楊叔叔的父親平反,他也被分配到皮鞋廠工作。可能是長期無人管教外加接觸‘搖滾精神’的緣故,他覺得上班是‘不自由’的,甚至是‘壓抑人性’的,不肯去上班,仍舊和那些所謂的搖滾青年一起胡混。後來聽說他在北京外國語大學那邊持刀傷人、調戲婦女,被警察抓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

“搖滾精神絕不是打架鬥毆或是調戲婦女,而是反抗教條,反抗壓迫,追求自由與夢想的騎士精神。”這是老爹總結出來的金句。

3

那時候,爺爺極力想讓老爹放棄搖滾和胡混,高中畢業考大學,將來當科學家或是飛行員。正值青春期的老爹自然是不會聽的。他甚至有過揹着吉他浪跡天涯的想法。老爹說,爺爺從小都沒管過他,憑什麼突然出現干涉他的生活?爲此,每次爺爺從內蒙回到北京,兩人總會大吵,到了後來,內心極端排斥的老爹甚至和爺爺動過手。

但最終老爹還是拗不過爺爺威嚴的家教,爺爺委託老家的戰友半強制性地拉着老爹去報名參軍,因爲年齡超標,爺爺甚至託人把老爹戶口本上的年齡改小了4歲。成功入伍後,爺爺又託關係將老爹分配到了這座西北邊疆小城的武警消防部隊服役。

“這裡就是搖滾的荒漠,”老爹說道:“我當兵的時候,北京已經有好多搖滾樂隊,在工體甚至都開過搖滾專場。當時全社會都已經接受了搖滾,但你爺爺就是不能接受。”

在正式入伍前,老爹專程跑到市區,又去聽了一場搖滾演出。入伍當天,老爹什麼行李都沒帶,只背上了他那把走了40多公里路買回來的國產吉他。

入伍後的老爹在部隊過得還算不錯,因爲相對有些文化(高中肄業),被安排在中隊部擔任文書,還被派去學習了汽車駕駛和摩托車駕駛,這一下就激發了他再次玩搖滾的信念———朋克搖滾和摩托機車是相伴相隨的產物,騎上摩托,揹着吉他,就能去追求風和自由。更令老爹吃驚的是,這座他原以爲落後的西北小城竟然也有搖滾樂隊,也能買到吉他,這讓他萌生了成立搖滾樂隊的想法,想要在這座西北小城繼續他的搖滾夢。

由於成立樂隊可以激勵士氣,部隊領導對老爹的想法很是支持,讓他在整個支隊現役戰士範圍內尋找樂隊成員,在不耽誤訓練和勤務的情況下組建一支搖滾樂隊——當然,樂隊的曲目不能是“靡靡之音”,必須是能激勵消防部隊士氣的歌曲。

得到許可的老爹興奮了好久,旋即又陷入失落:成員不夠,樂器不足,成立搖滾樂隊至少需要電貝斯、架子鼓電子琴。而他手裡只有一把普通的木質吉他……

一如三十年之後,今天的老爹手裡還是隻有一把木吉他。

出於省錢的考慮,我花75塊給老爹買了一把二手吉他。當天下午,便從同城賣家手裡把吉他取了回來,老爹拿到後異常興奮,不停地調絃試音,還和老戰友開視頻炫耀——當然,購買廉價二手吉他,很大程度是因爲我覺得老爹想要重組樂隊的想法不切實際,況且老爹因腦溢血後遺症有些萎縮的右手也不可能順利地彈出和絃了。

我花了75塊錢給老爹買的二手吉他(作者供圖)

4

大概一週後,我正在家中午休,突然接到老媽的電話,沒有寒暄,直接開罵:“兒子!快滾回家來!你瞅瞅你乾的好事?你爸現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早起一睜眼,就擺弄你給他買的那把吉他,發出各種噪音,我都快抑鬱了!”

我被嚇得急忙趕回家中,老媽正坐在沙發上生氣,老爹則一副愛咋咋地的表情,躲在餐廳彈琴。當然,彈出的動靜很難被稱爲“曲調”。

“這個家有琴沒我,有我沒琴,你看着辦吧!”老媽對我下了最後通牒。

我趕忙跑到客廳去和稀泥:“爸,您要不溜達着去公園練習?就別在家裡搗鼓了,小心把我媽惹毛了不給你做飯。”

“不吃就不吃!”老爹倒頗有志氣:“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我約了老夏晚上一起吃飯,你和我一起去,陪你夏叔喝點。”

無奈,我只能陪着老爹晚上去喝酒。臨走前老媽才告訴我,其實老爹會用手機網購。財務不自由的老爹曾申請購買吉他,老媽心知吉他買回來後,家裡短時間內不會清淨,便沒有批款,於是老爹便去忽悠我。

得知此事,在前往酒館的路上,我又損了老爹一頓。但作爲兒子,對於老爹的夢想還是要鼎力支持,於是又偷偷給他轉了300元錢,告訴老爹以後去公園練琴,就別在家吃午飯了。

等我們爺倆到達酒館,老夏叔已等候多時。

老夏是東北人,比老爹小几歲,在公交公司擔任司機。見到我和老爹,老夏叔很高興:“我還尋思老張你怎麼突然想起找我喝酒,原來是打算重組樂隊啊?”我這才知道,原來老夏叔也曾是樂隊的一員,但在我的印象裡,這個憨厚朴實的中年公交司機同樣和搖滾沒有任何關係。

大概在2000年左右,老爹和老夏叔(左一)的合影(作者供圖)

老夏見我不信,便有意顯擺:“嗐,我剛入伍的時候,曾經在自治區總隊文工團吹過1年嗩吶,後來因爲打架被髮配到作戰部隊,正好和你爸在一箇中隊,你爸要組建搖滾樂隊,我就參加了。”

我這纔想起來,2016年冬天爺爺去世,老夏叔曾帶着白事樂隊幫忙演奏,在葬禮上吹過嗩吶名曲《大出殯》。我憋着笑給老夏叔把酒倒上:“您當年和我爸演出的時候,是不是嗩吶一響,觀衆有種吃席上菜的感覺?”

“瞎說什麼!”老爹趕忙給了我一巴掌:“老夏,甭聽這小子胡扯,從小就沒大沒小,嘴太損。”

老夏叔哈哈笑;“也怨不得你兒子不信,咱那搖滾樂隊裡有什麼?吉他、嗩吶、手風琴和‘鴛鴦板’,擱誰能信咱們這是個搖滾樂隊?”

“鴛鴦板是啥?”我問。

老夏叔立刻用筷子打節奏,邊敲邊模仿山東口音向我解釋:“快書你聽過嗎?就那個‘當哩個當,當哩個當,表一表,打虎英雄武二郎’……”老夏繼續解釋:“我是最後加入樂隊的成員,負責吹嗩吶,打鴛鴦板的山東兵姓劉,是樂隊主唱,後來退伍了,我就成了主唱兼嗩吶手。我們樂隊從成立到解散,也就不到2年時間,但我們很受基層戰士們的歡迎。”

老爹終於插話:“我這幾天逛淘寶,樂器也不貴,一把電貝司也就幾百塊錢,咱要不再把‘打水帶樂隊’重組起來?”

“老張你可拉倒吧。”老夏說道:“我現在每天開公交,清晨6點不到就得出門,晚上回家都10點多了,閒下來還得和別人出白事吹嗩吶掙點外快。我女兒馬上要考大學,我得給她掙學費,哪兒有時間跟你這退休老漢組樂隊?再說,你那腦溢血後遺症的手,能彈貝斯嗎?”

這話雖然有些傷人,但是事實,老爹的手彈吉他都費勁,跟別說插電貝斯了。如果想再組搖滾樂隊,怕是要裝個假肢重新開始學。

老爹有些失落,但還是想試試:“老夏,你真不考慮考慮?”

可能是礙於情面,老夏沒有直接回絕:“這樣吧,你去問問小鄭和老劉參加樂隊不,如果他參加,我就參加。”

不過聊到這會兒,我的關注點全在樂隊的名字上了——“打水帶?您當初給樂隊起的名字倒是很潮啊!”

5

時光回到上世紀80年代中期,老爹開始在全支隊尋找合適人選,但消防兵以中隊的形式分散駐紮在小城各處,就算有合適的人,也不可能聚在一起排練,無奈之下,老爹只能把範圍縮小到自己所在的中隊。

中隊衛生員鄭華是主動找到老爹的,說自己上中學時參加過文藝演出,學過一段時間的手風琴,可以試試。

老爹特意向中隊請了半天假,帶着鄭華來到當時小城最大、最知名的“民族商場”,哥倆花了近1年的津貼,給鄭華買了一架黑色的鸚鵡手風琴。鄭華也不負“衆望”,拿到手風琴後立刻便進入狀態,但只可惜他會演奏的曲子都是蘇聯民歌,搖滾不起來。便對老爹說,只要能搞來崔健的曲譜,他就能照着曲譜試試。

可老爹雖然會彈吉他,也認識簡譜,但讓他聽着崔健的歌做逆向工程,把譜子寫出來,這就太難了。沒辦法,老爹和鄭華倆人又買了一盤搖滾磁帶,藉着中隊長的收錄機聽,邊聽邊練,爭取熟能生巧。

對於一支搖滾樂隊來說,沒有插電貝斯,可以用木吉他代替,手風琴可以充當電子琴的角色,但老爹唱歌跑調,鄭華文質彬彬怎麼也躁不起來,鼓手和主唱去哪裡找呢?

老爹和鄭華找了一大圈,也沒找到會打鼓的戰士,無奈之下,山東籍新兵小劉進入了老爹的視線———畢竟小劉會唱山東快書,嘴皮子溜,可以當主唱;用鴛鴦板兒打節奏,也和鼓手差不多。

“我和鄭華勸了好久,小劉才答應加入樂隊。”老爹回憶着:“在我看來,搖滾沒必要拘泥於形式,山東快書也能搖滾啊!後來小劉得知,跟着樂隊排練不用訓練,這才答應加入樂隊。”

老夏揚脖把酒喝盡,滿臉鄙夷:“扯犢子吧,我咋聽小鄭說,你找小劉的原因是因爲鴛鴦板就是倆銅片兒,樂器成本低,你才忽悠小劉進的樂隊。”老爹有些尷尬,給老夏把酒倒滿:“但事實證明我沒錯,小劉不但能伴奏、當主唱,還能寫歌!經濟適用的多用途主唱。”

“這倒是,你和鄭華用國外的搖滾曲調,換上小劉寫的那些描繪消防部隊的歌詞,讓人眼前一亮,就是主唱小劉唱歌的時候雖然盡力往搖滾上靠,但聽着也是一股山東快書味兒……”

終於,在老爹的不懈努力下,隸屬小城消防部隊的第一支搖滾樂隊勉強正式成立。在給樂隊取名的時候,三人出現了分歧,老爹提議要體現搖滾風格,小劉提議要體現出消防部隊的特色,而鄭華則是想起一個符合時代的名字,爲此三人商量了許久也沒結果。

最終老爹發現,消防部隊最具代表性的訓練科目便是打水帶(用最快的速度將消防水帶展開並連接起來),於是提議樂隊的名字就叫“打水帶”,既賽博又朋克,還能體現出他們是消防兵的特點。所有人都同意了。

圖注:老爹在消防隊時戰鬥着裝合影,也是目前能找到老爹在部隊的唯一照片。老爹位於後排正中,老夏叔爲後排右一,靠着消防車,衛生員鄭華爲前排右二(作者供圖)

樂隊第一次演出很成功。那是在中隊國慶聯歡會上,由小劉寫詞,鄭華“作曲”的山東快書版搖滾歌曲《打水帶》大獲成功,贏得了全中隊100多名指戰員的認可。

說到這,老爹兩眼放光:“據我考證,‘打水帶樂隊’可能是這座城市最早的搖滾樂隊,後來支隊長都知道了我們樂隊的名字,支隊的元旦晚會還專門邀請我們去表演。我記得政委還問過我,考不考慮參加總隊的文工團。”

“那爲什麼沒有參加呢?”我問。

“因爲小劉退伍,回到老家的小縣城繼續去唱他的山東快書……樂隊沒了主唱,也就沒了靈魂。”

“小劉走了,我來了嘛!”老夏很高興,白酒已經喝了半瓶,臉紅撲撲的:“正巧我當時從文工團被下放到中隊,你爸知道我會吹嗩吶,就把我邀請進了打水帶樂隊,擔任主唱。”

老爹揶揄道:“找你那是沒辦法了,你那唱出來怎麼聽都像東北二人轉。”

就這樣,打水帶樂隊換了主唱,繼續由吉他、嗩吶和手風琴這三樣和搖滾沒什麼關係的樂器撐臺,又演出了近1年,終於解散了。

“沒辦法啊!”老夏說道:“你爸考上了軍校,鄭華也被安排去醫學院委培,後來去了總隊醫院工作,打水帶樂隊也就只剩我一個了。後來你爸畢業回到中隊,我也退伍了。在你爸上軍校那段時間,我曾經想過再把打水帶樂隊組建起來,可我也沒你爸那種鍥而不捨的精神,打水帶樂隊也最終不了了之。”

“您畢業後又回到了中隊,爲什麼不再找人把樂隊組建起來呢?”我問老爹。

“我也想啊,但畢業後我提了幹,每天都很忙,根本沒時間搞業餘活動,樂隊的事就這樣耽擱了。90年代初,我轉業後,時間倒是富裕了,也曾想組樂隊,可整座廠裡也沒有一個玩搖滾的,到後來,這事連我自己都忘了。”

圖注:老爹轉業後斥6000元鉅款買了一臺日本鈴木摩托,閒暇之餘騎着摩托繼續朋克,也帶着我去了不少地方(作者供圖)

如今,老爹因病內退,想要組建樂隊的想法又冒了出來。

老夏直言不諱:“老張,大家都是俗人,這歲數了,爲了生活平庸大半輩子,誰還追求夢想啊?”可話又說回來,大半輩子都這麼過去了,都這個歲數,再不追求夢想可就太晚了。老夏需要開早班車,不敢晚睡,酒席早早便結束。老爹回到家裡,頂着老媽的衛生球眼,翻箱倒櫃翻出了一件已經上了包漿的美式皮夾克給我看——“你看,這就是戰袍!”老爹因病體形暴瘦,皮夾克穿在身上鬆鬆垮垮,像是別人的衣服,但那股範兒起來了:“我年輕的時候,就穿着這件皮衣騎着摩托,揹着吉他,到街上翻唱崔健的歌。”

老媽突然進屋破壞氣氛:“其實就是耍酷裝帥,當年介紹人安排我倆相親,你爸戴個蛤蟆鏡,穿着這件皮夾克,騎消防隊的紅色挎鬥摩托,揹着吉他來和我見面,大夏天也不嫌捂得慌,還裝模作樣地跟我唱了首《一無所有》,那調都跑出二里地外了。”

這話終於把老爹給惹毛了:“你嫌棄我跑調?那你還樂意跟我玩兒?”

“要不是我當年對軍人的崇拜外加當年玩音樂彈吉他的人太少,我能看上你?現在快60了,還尋思着組樂隊,你不嫌丟人吶!”

老媽撂下一句狠話,轉身離開。

老爹默默把皮夾克脫下塞進衣櫃,嘴裡卻小聲嘀咕:“現實像個石頭,精神像個蛋,石頭雖然堅硬,可蛋纔是生命……若問我們是什麼,紅旗下的蛋……”

6

又是一週過去,我開始每天琢磨着怎麼能幫老爹圓了“重組樂隊”這個不太實際的夢。但老爹明顯比我着急,等週末我輪休的時候,老爹讓我開着車,帶着他去了位於小城近郊的工業園區

市第四醫院分院和精神衛生中心新址就建在工業園區西邊,所以整個園區有不少醫療器械廠,我頓時明白了,老爹是要去找“打水帶樂隊”的前任手風琴手鄭華。

我對鄭華的記憶僅限於童年時候,他曾給我打過點滴。印象裡他是個文質彬彬的叔叔。時隔近20年我再次見到,依舊是那副溫潤儒雅的樣子,看着只有40多歲——實際上,他比我老爹還要大3歲。

鄭華見到我和老爹很開心,在辦公室裡沏茶,興致勃勃地向我們介紹:“老張,這是我從南方帶回來的茶,只有來了貴客我才肯拿出來。你倆先在我這等會,我有個投標書的事要弄。”

我看出老爹有些不自在:“你這麼忙,要不改天再來?”

“別啊,我已經讓屬下定了飯店,咱老戰友這麼長時間沒見,好好聊會。”鄭華看出老爹的心事:“老張,你有事直說,不必客氣。”

老爹還是說了:“呃……我想重組打水帶樂隊。”

鄭華聽到這話明顯愣了一下,旋即說道:“這是好事啊!你籌建樂隊的時候務必告訴我,我給贊助!”

“我想讓你重新回到樂隊。”老爹說。

我估計鄭華早就看出了老爹的真實意圖,只不過在轉移話題。果不其然,鄭華看了下表,說道:“老張,你們先等我會兒,馬上回來,咱們邊吃邊聊。”

沒等多久,鄭華便回來了,讓司機帶着我們來到市區的一家大型素食飯店。我和老爹進入雅間,發現桌上已經擺了不少菜。

“老張,咱這歲數,養生最重要,我就擅自做主點了些這裡的招牌菜。”鄭華坐下招呼服務員拿過菜單:“咱們這歲數,眼睛不行了看菜單上的字都費勁,小張,你幫着再點幾個菜,看你爸想吃啥。”

我只能拿過菜單,老爹說道:“小鄭,咱倆是戰友,怎麼還如此客套?一口一個‘咱這歲數’,如果你沒時間參加樂隊,可以直說嘛。”

鄭華沒想到老爹會直接把話挑明,也只能明說:“老張,咱年輕時候組樂隊,現在我想起來都熱血澎湃,當年咱哥倆去民族商場買的手風琴我還留着,沒事幹的時候也會拉一曲……但咱們真的是歲數大了,搖滾是年輕人玩的,我沒那個精力,也沒時間。你別看我現在管着個公司,驢糞蛋子表面光,每天一睜眼,手下就有百十號人都等着我吃飯,每天忙得四腳不沾地……”

鄭華邊說,邊把酒給老爹倒上,旋即反應過來,老爹腦溢血後就戒酒了,於是把酒杯放在我面前,繼續說道:“老張,你這手,也不適合彈貝斯了……呃,如果你執意要重組樂隊,我可以出資。”

我能聽出來,鄭華這話更像是致歉,對於老爹想要重組樂隊卻不支持的愧疚。作爲整個中隊退伍後混得最好的人,鄭華能說出這種話,也算得上是仁至義盡了。

老爹也明白什麼意思,便不再談論重組樂隊,將話題轉移到了當年一起服役,一同組建樂隊的經歷。

到了最後,鄭華喝得有些微醺,對老爹說道:“老張,你是不知道,我女兒高中的時候,對我說不想去醫學院,想要考音樂學院,我有多高興!生命不息,搖滾不止,是你帶着我接觸搖滾樂,又帶着我組建了樂隊……涸轍遺鮒,旦暮成枯;人而無志,與彼何殊?人是需要有夢想,可咱們現在真的老了,我羨慕你內退賦閒在家,可養生纔是第一要素,夢想是你兒子這個年紀才配追求的東西,咱現在首要目標就是養好身體,將來帶孫子,說什麼都是虛的。”

從素食飯店出來,老爹謝絕了鄭華讓司機送我們回家的建議,揹着手走在路上,一言不發。我默默跟在老爹後面,能感受到背影中滲出的濃濃淒涼。

我忍不住想要安慰:“爸,鄭叔這裡不行,咱去找小劉嘛,咱再搞個山東快書版的搖滾樂隊,配上老夏的嗩吶,多潮!”

老爹頭也不擡:“自從小劉退伍後,我就聯繫不上他了。現在近30多年,怎麼可能再找到他。”

我只能繼續安慰:“咱這西北小城也不是搖滾荒漠,也出了幾支很出名的樂隊,蒙古族的九寶樂隊都火到國外去了。我看過九寶樂隊的現場視頻,那幫老外要多迷有多迷,現場那叫一個燥,我回頭帶您去看他們的演唱會?”

“算了吧,現場音浪那麼高,我怕心臟受不了。”

老爹始終沒能在這座西北小城圓了他的搖滾夢。

7

大概又過了半個月,老爹再次邀請老夏在小酒館喝酒,老夏也安慰他:“老張,別灰心嘛!我現在的樂團裡有打架子鼓和電子琴手,我安排過來陪你練練?”

“算了吧,你那樂團除了《大出殯》還會啥?”老爹也破例喝了點酒:“我還是老老實實去公園遛彎,準備將來帶孫子吧。”

“別啊!”現在輪到老夏主動了:“等我閨女考上大學,我就和單位申請上半天班,到時候時間富裕,我陪你練,咱‘打水帶’不還有咱倆呢嘛,加上你兒子,又能重建。”

“沒了咱幾個老傢伙的‘打水帶樂隊’還配叫‘打水帶’嗎?”老爹說罷,側過頭看着我,意味深長:“這小子沒繼承我一點音樂細胞,樂器一點都不會,唱歌比我都難聽。”

我轉移話題:“您最早在老家花80塊錢買的那把吉他哪兒去了?”

“送給你姑姑了。”

老爹終於講述了他年輕時搖滾夢的最後階段:“我退伍後,曾經有過回北京去找以前玩搖滾的朋友組樂隊的想法,但當時已經結婚,不能拋家舍業去追求這個不切實際的搖滾夢。爲了向你爺爺表達我從此斷絕搖滾的決心,我將吉他送給了你姑姑,可沒想到你姑姑壓根就不喜歡搖滾,吉他在她搬家那年便弄丟了。”

老爹說完,抿了一小口酒,開始清唱:“現在機會到了,可誰知道該幹什麼,紅旗還在飄揚沒有固定方向,革命還在繼續,老頭兒更有力量……”

小酒館裡傳出兩個老頭嘶啞緩慢的歌聲,趁着冬夜的風雪,卑微又淒涼。

再往後,老爹把興趣轉移到了養魚上。可能他自己也意識到,重組樂隊這事根本不可能完成,於是把我送他的二手吉他放在小魚缸後面當背景牆。

忽然有一天,老爹又心血來潮,想要練琴,卻發現木吉他沾了魚缸的水汽開裂,徹底報廢。至此,老爹再沒說關於搖滾的任何事,“打水帶樂隊”的重生之旅,還有老爹那個卑微的搖滾夢,維持了不到1個月,便以如此荒誕的形式結束了。

2019年《瘋狂的外星人》上映,由二手玫瑰樂隊演奏的片頭曲搖滾嗩吶獨奏甚是震撼,我感慨不已,原來是自己無知了。忍不住想向老爹和“打水帶樂隊”的嗩吶手老夏叔道歉。

(本文人名皆爲化名)

圖注:老爹拿到吉他後,立刻抱着吉他拍照當作微信頭像,至今捨不得換(作者供圖)

作者:城南巡捕

編輯:唐糖

題圖:《搖滾七十年代》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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