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兒童性教育專家劉文利:性教育寫入未保法後,學校如何落地?
從2021年6月1日起,《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修訂版將正式實施,其中規定,學校、幼兒園應當對未成年人開展適合其年齡的性教育。
這是“性教育”一詞首次被寫入法律中,在從事兒童性教育研究工作32年的劉文利看來,這具有里程碑意義。“這意味着未來學者做研究、媒體傳播,普通大衆在交流時就不需要再躲躲閃閃或是拿一些詞替代。”
但同時,劉文利也指出當前在我國學校開展性教育還“步履維艱”,課時、師資、教材和教學效果監測等問題都是目前在落實層面遇到的挑戰。
她提醒學校要避免將“性教育”做成單純防性侵教育,並呼籲基礎研究先行。性教育包括什麼,如何開展適合未成年人年齡的性教育,在保護兒童方面能起到什麼作用,這些都需要學者以更加積極、主動的態度做研究,進而去影響政策決策。
劉文利期待未來所有的孩子都有機會接受性教育,並希望性教育能夠作爲一門課程在學校開出來,有課時、有教材、有老師教、有效果監測。
談學校性教育現狀 處於可有可無狀態
南都:據你觀察,目前我國學校性教育開展情況如何?
劉文利:目前學校零零星星在開展,更顯出生命力的是那些社會組織。這些社會組織成員覺得性教育、性別平等重要,然後主動找到學校幫助學校培訓老師,老師再在課堂上通過他的學科教學來體現性教育的一部分內容。
南都:爲何會這樣?
劉文利:因爲很多人覺得在學校開展性教育很困難,可能也沒有太多的人願意知難而上啃學校性教育這塊硬骨頭。也有一些人看到學校開展不了,就到校外去開展,很多家長也願意花錢讓孩子學習性教育知識。
南都:此前國家也有一些政策鼓勵學校開展性教育,但爲何落地還是很難?
劉文利:我們國家其實並不缺性教育政策,在學校教育中,我們和性有關的一些內容放在了健康教育這個大框架下,我也認爲目前在基礎教育階段的學科建制上,把性教育放進健康教育是可行的,目前不太可能設立性教育的獨立課程。
2011年出臺的國家級課程標準《體育與健康課程標準》就是健康教育的載體課程,裡面規定一個學期可以有6到7節課的課時來講健康教育,同時又規定颳風下雨不適合在教室外面上體育課的,可以在教室裡上健康教育課。
這種規定其實就是把健康教育放在可有可無的位置上,實際上在實施的時候很多學校根本就沒有健康教育課,就弄一些考試科目或者上自習。而且我們師範院校也不培養健康教育師資,這都是現實的問題。所以性教育放進健康教育中,健康教育又在學校開不出來,連師資都沒有,可想而知性教育怎麼可能在學校裡落實。
南都:教育部最近提出將把健康教育從體育與健康課中單獨列出來,構建一個大中小幼一體化的健康教育的內容體系。在此基礎上組織專家錄製相關視頻,幫助學校開展健康教育工作,這可以破解上述難題嗎?
劉文利:如果只是在課堂上播放視頻,這可能不是一個有效的教育方式。儘管看視頻進行性教育的方式有它的優勢,它可以讓更多的人受益,也不用培訓老師。但我不知道這樣的教育效果要怎麼去監測和評估。
而且在這一套課程裡,我也不知道性教育能放進去多少內容,現在《中小學健康教育指導綱要》和《體育與健康課程標準》裡跟性有關的內容非常少,但全面性教育內容非常豐富。這些內容要依託健康課或其他課程,都是很難融入進去的,所以這也是特別大的一個難題。
南都:像你提到的,現在還有一種主張就是把性教育的很多內容融合到不同學科裡,比如說生物學科肯定會講到生殖系統。
劉文利:但我覺得不能這麼去看,這是生物課學科本身就有的。還有人說語文課可以把性教育內容融進去,比如在一個愛情故事中,可以講性別平等,婦女應受到尊重等。但是在語文學科中是將這作爲一個文學作品去欣賞,不太會從性的角度傳遞性教育中可能會傳遞的一些價值觀,道德與法治的課更有自己學科的特點。
另外,誰來教這個學科?這相當於要對所有學科的老師進行培訓,這個培訓量太大了。我們在實踐中和一些老師合作的時候,發現很多老師基本的社會平等觀念都比較缺乏,性別刻板印象非常深。
我覺得這是一個特別好的願望,但是從我們國家目前師範院校培養師資的專業設置來說實現不了。從國際研究角度來看,有證據證明獨立授課的性教育的效果是最好的,融合教育的性教育效果很難監測到。所以課時、教師、綱要、教材、教學效果監測的問題,都是在落實層面上我們遇到的一系列挑戰。
南都:那家長層面呢?
劉文利:學校還要擔心家長反對,有一個家長站出來說不行,可能這個學校就不上這性教育課了,校長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性教育一直是可上可不上,不上沒人管的狀態。而且性教育還有它的敏感性,學校會擔心講深了,講多了,講早了。
從宏觀的角度來說,人們對性教育的認識短時間很難去改變,所以爲什麼我們需要做性教育的傳播工作,希望能看到這些傳播性教育的文章或者是能看到這些性教育視頻的人,也能思考或者反思一下:如果你是家長,要不要對你的孩子進行性教育?如果進行性教育,你跟孩子聊什麼,怎麼聊?如果你的孩子在學校接受性教育,你作爲家長是什麼樣的態度?
談學校性教育落地 呼籲基礎研究先行
南都:要解決課時、師資、綱要、教材等一系列問題,看上去好像更關鍵的是要由上面來確立性教育的學科地位?
劉文利:這是理想狀態,問題是短期內不太可能確立性教育的學科地位。我不認爲我們要等上面的指示,現在困難就是這麼多,作爲學者一定要找到自己做事的空間,哪怕是一個縫隙,把做的這些積累起來,比如發表科研成果,或者研發教學材料,做實驗性的研究,這些都會爲未來中國性教育做一些比較奠基性的工作。也許有一天教育主管部門意識到要拿出一定的課時來開性教育課,我們所做的研究就能夠在政策制定層面上起到一些支撐作用。政策怎麼出來的?一定是很多最佳實踐的綜合,效果好,家長反映好,學生也很喜歡,老師也覺得沒什麼問題,再從政策上給予支持。所以我覺得從這個角度來說,基礎研究要先行,不能等着一個政策出來再去行動,做研究要有前瞻性,有預測,知道社會發展的趨勢是什麼,將來社會發展需要什麼。
南都:性教育入法後,你對我們國家性教育的未來有怎樣的期待?
劉文利:我希望所有的孩子都有機會接受性教育,一方面來自家庭,另一方面來自於學校、媒體。他們能從學校學習比較全面的、科學的、準確的性知識,培養相關能力、態度和價值觀。
我還特別希望性教育能夠作爲一門課程在學校開出來,有課時、有老師、有綱要、有教材、有效果監測,這是一個比較理想的狀態。我不知道這條路要走多長時間,我只知道需要我們這樣的人一直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可能看不到路的盡頭,那個盡頭可能就是我生命終止的那個時刻。但是有其他人一起來做這件事兒,這條路大家繼續走,總能看到光明的、有美好前景的那一天。
南都:我注意到北師大兒童性教育課題組微信公衆號“愛與生命”也會關注類似衛生巾互助盒等公共事件,這些跟性教育有什麼關係?
劉文利:我覺得性教育比較複雜的在於它和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和社會發展、文化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不太可能把性放在一個很孤立的環境中去單獨討論。
這些事情應該說跟我們每個人都相關,如果都不去關心這些權益受到侵害的人,不支持他去獲取他的權益,那可能有一天你就是被侵害者,權益的受損者,到那個時候可能也沒有人來替你做主張。
所以我覺得一個社會要往文明的方向去發展,一定是這個社會的每一個成員都關心周圍發生的這些事情,爲利益受損者去主張他們的利益和權利,只有這樣社會才能健康地發展,人才能有尊嚴地活着。
南都記者 吳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