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LE 2月號 封面之星 永遠的瑪丹娜SUPER DIVA MADONNA
《ELLE》國際中文版雜誌提供。
當國際樂壇最具挑釁力的流行偶像與法國最龐克的女作家維吉妮德龐特(Virginie Despentes)交會,會擦出什麼樣的火花?當然是一幅豔麗動人的天后圖像。瑪丹娜年近六十,但始終忠於她那火辣勁爆中激盪社會批判的獨特作風。在《叛逆之心》世界巡迴(Rebel Heart Tour)熱烈演出期間,最懂得娜姐的叛逆作家爲ELLE讀者致上一篇活色生香又犀利睿智的禮讚。
我跟瑪丹娜疏離過一段時間。上次她的音樂陪伴我,已經是十年前的事。那年冬天巴黎發生郊區暴動,我忙着聽《娜語錄》。47歲的瑪丹娜帶着無懈可擊的深蹲動作祭出《Hung Up》一曲,用身體證明年近五十的女人依然可以穿上緊身衣,展現極致魅力。她以絕無僅有的方式,揮灑那狂野不羈卻又控制得當的奔放能量。瑪丹娜盡情擁抱各種邊界,不斷想像出全新疆域。
後來瑪丹娜之所以從我的人生中暫時消失,並不是因爲當今最有資格號稱瑪丹娜第二的女神卡卡,或蕾哈娜、碧昂絲、貝斯蒂朵這些可說出自「瑪丹娜工廠」的人物。比較直接的原因其實是艾美懷斯,然後是愛黛兒。她們的靈感來源與風格都與瑪丹娜迥然不同。在瑪丹娜主宰天后形象三十年後,流行樂壇似乎在2010年前後終於能大舉樹立全新的女性歌手風範。
可是去年夏天,當我看到《Bitch I’m Madonna》的MV,我不禁心想:娜姐的後座終究無人能奪。一個年近六十的女人竟然在狂趴現場費勁匍匐,爬到少女背上,打男生屁股,在地上翻滾,然後還瘋癲狂笑,大喇喇地宣告:「靠,我可是瑪丹娜!」這怎麼回事?照理說是老不休的行徑啊?結果卻是如此妙不可言。那情景中真正令人震顫的不是她的胴體——不難想像那副身軀多少經過「修整」——,而是她的態度。態度是修整不出來的。有人一副道貌岸然地酸她:「不肯認老,真悲哀,時候到了就該收山。」然而,卻從來沒有人會叫喬治克隆尼、克林伊斯威特或哈里遜福特認老收山!彷彿熟齡女性的命運就是躲在角落悲泣昔日風華,黯然凝視新鮮尤物大放異彩。不!永遠的天后這樣回答:「我是鴇母,怎樣?這裡是我賣肉的舞臺,我就是要穿丁字褲扭屁股,熱吻小鮮妹,踩高跟鞋蹬上少男胴體!」如果異性戀男性有時面對瑪丹娜所代表的一切顯得不自在,那可能是因爲他們害怕她依然有本事激發情慾。男人總認爲熟女或許可以讓人心動,但不可能挑起他們的性慾。瑪丹娜打破了這道禁忌:她一本初衷地撼動世俗,做她一直在做的事——凡人眼中不該做的事。
三十歲以上的人特別多,我們這個世代的人生命中充盈着瑪丹娜的形象。音響喇叭傳出麥可傑克森的《Wanna Be Startin’ Somethin’》。簾幕拉開,巨型熒幕映入眼簾,第一景呈現瑪丹娜捱了揍卻掩不住耀眼光華的身影,她正與拳王泰森(Mike Tyson)的碩大身影對峙,在「我要展開革命」的字樣閃現中,獻出一場史詩般的決鬥。她的身體起初顯得渺小脆弱,有如一隻金髮小昆蟲,隨後卻逐漸主宰局面,同時不忘讓舞團和特技演員盡情釋放光芒。
在瑪丹娜的演藝生涯中,我們隱約感覺到她第一次明白身爲瑪丹娜的意義。她在接受某個媒體採訪時表示,這次爲演出做準備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拚死拚活。畢竟她是有四個孩子的媽媽,無法一天又要陪小孩又要花六小時練習舞步。但這種泰然自若的權利不正是她靠長年的努力掙來的?現在的她知道天下已經屬於她,沒有人能摘下她的后冠。兩小時表演中一共出現450套服裝、20名舞者,舞臺場景從車庫換成歌舞廳,再穿插些西班牙風情,讓鬥牛、巴西和《La Isla Bonita》的活躍節奏共同譜出亂中有序、渾然天成的舞臺效果。當然也少不了她的招牌宗教意象——穿吊帶裝的修女彷彿「費曼」(Femen)女權運動者,在十字架造型裝置上大跳鋼管舞。她也不忘用十分鐘的表演向恐攻受害者致意,並邀小兒子David上臺演唱《救贖之歌》(Redemption Song)。
隨後她在《Music》的前奏中悠悠哼起《馬賽曲》,樂師同時奏出這首法國國歌的音符。這可能是整場演唱會最令我訝異的一刻,不是因爲將近兩萬名觀衆隨之唱起國歌,更不是因爲我的同胞們居然記得那可怕的歌詞,使我大受驚嚇;而是因爲瑪丹娜的臨場反應。彷彿臺上進行的只是非正式預演,她臨時打斷所有樂手和舞者,安靜聆聽觀衆的歌聲。她表現出的情感是真實的:經歷過紐約九一一的瑪丹娜對去年秋末的巴黎恐攻顯然感同身受。
所有笨蛋都恨透了她
我不知道是否在那一刻以前,她就想過要前往共和國廣場。總之,離開演唱會場時,她套上雪衣、拉着兒子,於午夜時分趕到那裡,因爲她想說:「我聽到你們的聲音了。」在吉他伴奏及一羣路人簇擁下,他們唱出《Like a Prayer》、《Ghosttown》及約翰藍儂名曲《Imagine》。或許還是有人要酸她愛作秀,但又有什麼更好的地點、更好的時間、更好的樂曲,可以表達她惦念着法國的心意?
我個人倒希望她表現得更戲劇化一些,穿皮革丁字褲上空到場,一手舉起「操你的伊斯蘭國…」的標語,另一手高舉「…還有民族陣線」,然後大唱歡樂無限的《Holiday》。因爲她所代表的一切,正是恐怖份子在巴黎想要攻擊的。我們再怎麼相信人類的矛盾乃至特異本質,也難以想像伊斯蘭國高層會在開會空檔聽《操,我是天后》,就像梵諦岡的肅穆迴廊中絕不可能傳出主教哼唱《Papa Don’t Preach》的聲音。而這正是娜姐厲害之處:所有笨蛋都恨透了她,或者該說:對她懼怕不已。因爲她代表的絕不只是消費主義。多年來,她一直在全球各大表演場上展現她所象徵的女性精神:對抗宗教加諸於女性身上的枷鎖,同時卻從不放棄心靈的追求。
她以自信滿滿的「賤貨」之姿,大膽提倡所有人類重塑自我身分的權利,婚外生子養育下一代和認養兒童的權利,以及多元文化的交融激盪;她拒絕刻板的性別符號,讚揚同志文化的活力,體現慾望的自由。她要歌頌身體的本質:身體的存在不是爲了生產、生育乃至肉體誘惑,而只是爲了浸淫在領受它酣暢移動的快感中,任其充盈狂野激情,表達我們每個人內在那股蓄勢待發、甚至不惜離經叛道的能量。
天后勢不可擋
NOBODY FUCKS WITH THE QUEEN。1984年,瑪丹娜在首張專輯第五首單曲《Borderline》加持下初次走紅。她一身野性辣妹裝扮,咬着口香糖對帥哥搔首弄姿,屌男孩卻對她不理不睬。接下來是狂銷超過兩千萬張的《Like A Virgin》,她在威尼斯貢都拉上扭腰擺臀,穿白色婚紗跳豔舞,展現放肆不羈的能量,但那時的她還只是演藝圈衆多搶眼新秀之一,沒有人料想到她能成爲全球第一的流行天后。
但瑪丹娜逐步亮出她的本事。1985年,她在電影《神秘約會》中的演出使她登上偶像地位。瑪丹娜成爲放肆不羈的典範,代表80年代紐約的時代精神——機靈、自信、好姊妹,同時勇於揚棄刻板道德,挑戰既有框架。瑪丹娜體現的不只是某種外型,更是一種態度。她就像70年代的大衛鮑伊,每次推出新專輯都展現截然不同的面貌。1989年,她變回褐發美女,推出《Like A Prayer》專輯,導致她與天主教會間的衝突,有個主教甚至要開除她的教籍。
今天我們重新觀賞這支MV時,不禁想知道到底最令那位主教看不順眼的是什麼:是黑皮膚的耶穌?是因爲瑪丹娜挑逗地吻耶穌的腳?還是因爲她穿暴露的吊帶裝在教堂裡熱舞?放肆女人百無禁忌地在基督聖堂中跳豔舞的行徑,可能是教會眼中最嚴重的褻瀆。在瑪丹娜的整個演藝生涯中,她不斷演繹這個主題:當她想到耶穌,她就想親吻他。梵諦岡當然認爲這是褻瀆,而在當時的社會,這無疑是對「正派女人形象」的一大挑釁。
道德她不在乎,靦腆沒有必要
然而娜姐真正走入我心,卻是她發表專輯《情慾》(Erotica)、推出寫真集《Sex》的時候。我第一次毫無保留地愛上瑪丹娜。所有評論家都說,這次瑪丹娜走火入魔了。但跟許多人一樣,我愛死了《Sex》。在一張黑白照片上,她在公路上全裸招手搭便車,在另一張粉彩色作品中,她穿着厚重兵鞋,翹臀跪在一把座椅上。她熱吻光頭、刺青的陽剛蕾絲比,那樣的女孩是我從來不曾看過的。瑪丹娜展示臀部、大腿、肌肉,用裸體宣示她的強大。她清楚地表態:「我是我自己的色情主體,我就是要sex。請你來硬的,彆扭扭捏捏。」道德她不在乎,靦腆沒有必要,浪漫更可以丟掉——《Sex》專輯彷彿在高呼這些訊息。
寫真集狂銷,但批判的聲音卻紛至沓來。有人說只有犯精神病的女人才會這樣自我污衊,有人毒她淪爲只能靠緋聞支撐的過氣女星。但多數人都沒想到,她其實是把這本書獻給女性同胞;在《Sex》出版的年代,許多人還幻想着女人並沒有性慾,只是順從地滿足男伴的慾望。在一片撻伐的聲浪中,衆人說她這種終極挑釁等於是自毀前程,從此一定完蛋。但他們不知道瑪丹娜最神奇的特質不是防止自己跌倒的能力,而是跌倒後讓自己再度挺立的力量。直到今天,每當她遭遇挫敗,我們都不禁要驚歎:重新站起來的她更加美麗。
在唱片產業式微、網路下載盛行的世界中,瑪丹娜當然也不忘順應潮流,讓專輯唱片變身爲巡迴演唱的發聲工具。《娜語錄》世界巡迴的成功使她成爲全球透過舞臺演出賺最多錢的獨唱藝人,而《黏蜜蜜》世界巡迴(Sticky & Sweet Tour)又打破《娜語錄》的記錄。基本上,她一直是個舞臺表演者,而現在她無疑是全球現場舞臺上天后中的天后。她帶着青春豔女的熱情,竭力與聽衆建立聯繫,彷彿她覺得自己的生命能量取決於她是否能夠順利說服所有人:你們的娜姐永遠是最棒的。
在每一場兩小時的馬拉松表演中,壯麗的舞臺效果、舞蹈特技和她的百變風貌交織出一片絢麗的流行音樂風景。看完她的精采「拳擊秀」,所有人在震撼中都掩不住流露一股滿足。我們都聽到娜姐要說的話了:「絕不可以放棄,一切都會很好。」
關於作者
維吉妮德龐特是當代法國極具爭議性的作家兼導演,作品大膽呈現現代年輕人的邊緣化現象、從邊緣化演變到暴力的心理歷程、X世代的觀念解放、網路媒體造成的色情普及以及伴隨引發之效應等等。甫於今年一月初獲選爲法國最大文學獎龔固爾獎(Prix Goncourt)頒發單位——龔固爾學院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