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
散文
大三角狀的閣樓,像一具飛行器停佇半空,有一窄斜木梯向下延伸,彷彿只在黑夜壓境時開啓,我們一家四口在此睡眠。一直以爲這畫面是我夢境中的殘影,一次向母親提起,才知是兩三歲時,父親開的茶葉店後方的閣樓。我仍記得某些片段;那具窄斜的木梯,總在就寢時纔會被大人架高搭起通向閣樓。每每在家人都沉睡時,我仍睜眼盯着天花板上昏黃的小燈泡;屋頂的橫樑常有老鼠躡腳爬過,牠們似能察覺我的凝視,與我對望一眼便迅速隱匿到更深黝的黑暗中。閣樓下方有一條貫穿屋宇的小水溝,我和哥哥經常就着水溝便溺。
沒有多久,父親結束茶行生意,到三重分租了一個房間,房中除了木板牀和簡單的衣櫥再無其它。我們進出時會快速通過房東家客廳,有時空蕩,有時見他們或吃飯或看電視,心中有股奇異之感。一家人都關在房間裡的日子,不知做什麼纔好,有次我吵着要出去看電視,母親嚴正告誡,那是別人家的。母親送哥哥上幼稚園時,就將熟睡的我反鎖在房間,我常在一陣亮白刺眼裡醒來,不知所措。於是這段時期的記憶便定格在一片空白中,如同過度曝光的底片。
此後,我們舉家搬到新莊民生街的公寓。公寓對面有幾間紅磚斜瓦的低矮平房,平房屋頂上常有野貓輕快遊移,後方是一大片濃密的箭竹林,數十寒暑,我觀看着竹林在風中飄晃顫動,麻雀在電線杆上嘰喳跳竄,蟬聲唧唧。但在房間感受不到風,更看不見外界的景色,因爲沒有窗。夏季熱氣蓄積令人難耐,冬天則溫暖如洞穴。關起門來,世界彷彿整個安靜了下來,一睡便往往不知天明,如蛹般蟄伏。偶有雷響驚擾,才能意識到與外界的一絲連繫。
我的房間約兩三坪大小,釘上木板舖上墊被,就是睡覺的地方;剩餘空間擺放一個五斗櫃和母親撿來的書桌。書桌底下是我的窩藏之地,我經常將自己蜷縮在裡頭,通常是疊積木玩芭比娃娃,讓她們扮演各式角色和對話,好像那樣也能和她們縮得一樣小,是同一國的,有一種在微型世界的趣味。
後來上小學,我便成了鑰匙兒童。長長的下午,一個人在客廳對着電視吃飯寫功課,睏倦就在沙發上午睡。白日的房間看去像一團靜寂的黑洞,我不敢進入,似乎開始暸解孤獨。窮極無聊時,就到陽臺觀察螞蟻,阻斷牠們列隊爬行,或躲起來偷聽樓下鄰居對話,偷覷路人的行動,學狙擊手用水槍對準他們噴射。可是我日漸長大,桌底下的空間已容不下我,生活被課本考試所充塞,而自得其樂的遊戲再也不能滿足我。
國中時,當我在房間讀書,父親便經常在客廳講電話,內容處處充斥號碼數字。母親承受巨大生計壓力滿臉愁容。我能感到一些改變,許多不安和憂愁漸漸流泄在每個角落。我向補習班的輔導老師訴說家中負債累累,父母感情不睦,卻傳到父親耳裡,換來一頓斥責,教訓我家醜不可外揚。我用激烈的言語,自以爲是的抵抗來回應我所擔負的情緒,並且自以爲苦。夜晚,隔壁父母窸窣的耳語滲透過木板牆,變成無法分辨的音節,試了幾次,緊貼牆面的耳朵終究失去耐性。反正母親大抵都說我惹了她傷心,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秘密。
幾乎整個青春期我都將自己關在房間裡,除了補習上圖書館和看日劇。偶有喜愛的日劇《愛情白皮書》、《青春無悔》、《人間失格》播映,在非現實的情節裡,讓我短暫抽離對升學制度的不滿,思索關於「我」的命題,我是誰,究竟爲何而做,又爲何非得照着既定的體制規範走……。然而,有父親存在的客廳,空氣凝滯,相覷無語,我總是在他進入家門前快速關掉電視閃進房間。
有一次,朝夕相處的同學突然要我別再抱怨了,像是忍無可忍似的,我才知道自己已經病入膏肓。於是,我只能關在房間裡,翻開日記,問自己是否在作繭自縛,寫齜牙咧嘴的字句。我感到自己在承擔些什麼,就像這房間也日復一日的被經驗着,滿布我的影子,混雜着不被瞭解的情緒,以爲自此將困在這日光永不照進的房間。
考上大學後,我急欲出走。外宿的房間比家裡的大上四五倍,配備單人牀架和書桌椅,我添購一個書櫃兼作衣櫥用,空間仍相當寬敞。有一扇窗,不用仰望就能看見天空,晨光灑落在靛藍色地磚上,將房間漫漶成一片洋海。但興奮感逐漸褪去,我又意識到了寂寞,還多少揉合了鄉愁。那並非越過一座橋一條河所能觸及的距離,而是若即若離的家人關係,像夢中流離的島影,有一股飄浮感,即使放假回到家中,也未減一分。
每年都有樓友搬進搬出,有搬進來幾天之後便找到了男友的,整學期就此不見蹤影,房間成了倉庫。某次夜半起牀上廁所,聽見令人臉紅心跳的呻吟,當下頗爲震撼,腦海裡不由得搜索着隔壁樓友的臉孔,竟有種窺視他人隱私的況味。
那時我習慣在房裡抽菸,不知煙味早已飄散到其它房間。有一次纔剛點菸,就聽見對門有人大喊學姐妳又在抽菸了,我連忙捻熄。學妹說,妳很無聊是不是,那來我房間看小說啊,幹嘛抽菸呢。往後下課,我便到學妹房間,有時我們各自擁着小說也不交談;學妹房間的窗戶正對着淡中後校園一角,那裡是馬偕博士長眠之地,有時我看着陽光斜照在墓園,做寧謐的日夢,如此排遣了時光。
學妹住了一年,另覓居所,我再也不會有抽菸被埋怨的尷尬。
我似乎隱隱爲以後會面臨的舍離預備,減少一些傷感,所以房間一直沒有佈置。雖然單純爲了完成學業而客居在此,我仍無可避免地投入了一部分情感,讓身體獲得歸屬,也讓這段時期的記憶有一個安放之處。
我不在家的時日,家中慘澹的氣氛淡薄了些,父親的生活回到常軌,母親轉爲全日看護,更長時間不在家,但那時哥哥應該已患上憂鬱症。畢業後歸家,哥哥經常失眠,整夜燈亮,卻苦了要上班的我無法安穩入睡。我的房間夾在哥哥和雙親的中間,隔着木造的牆,牆壁和天花板之間沒有封死的部分,嵌進一大片壓花玻璃。回想整個高三,從圖書館晚自習回家後,往往想睡一下再起牀讀書,結果都是抱着課本趴倒在牀上,房間也就這麼整夜亮晃晃,每次都是父親半夜起牀替我熄了燈。但這燈光早已透進相連的房間如白晝,像體腔裡的器官,互系互涉。
曾經怨懟父親以房間的某種意象籠罩了我,因此一直想要離開,然而沒想到最後竟然變成無法再回來。母親說哥哥生了病,給鬼牽去了,纔會用五萬塊把房子過戶給人。一紙荒誕的拐騙合約令人無能爲力,使我差一點說服自己這房子有一個可憐的宿命,好像身世本該如此。事主帶槍上門催逼搬家,我們幾乎是倉皇的逃離。臨走前一刻,環視家裡的物件和擺設,似乎都沒變,但其實已經跟着我們衰老。
陽光在下午如常爬進客廳,延伸到一些大型傢俱上,我拿起相機僅僅拍下這幅光景;而那個回憶澱積的房間,不管我到哪裡,記憶中的輪廓都會日漸變深而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