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房網/民生社區裡喚不回的愛情故事

【撰文/楊欽亮攝影張聖奕】

作家愛亞在臺北市民生社區住了四十年,她熟悉的街角,無處沒有她最愛卻已死去多時的丈夫周亞民的聲息,愛亞失亞,她把不及灌注的愛,都給了民生社區。

在民生社區遇到名人,一定不是件頂新鮮的事情。要不然,愛亞那些名人軼事怎麼會書寫不完呢?

「二○○七年他罹患肺腺癌,報紙電視一片愁雲慘霧,大家都嚇着了,幸而手術良好!上次在社區遇見他,他心臟手術不久,大馬路上只抱抱拍拍,怕天涼風強他吃力沒敢多說話。」這是孫越。「路人看見他好奇又親切地喚:『魯直!魯直!』他也微笑地揮手招呼,有時有人跟他聊個幾句,他也說話,但,這人安靜,話始終不多。」這是魯直。

長住民生社區四十年 與最愛的家人相伴

其實,她自己就是民生社區最具代表性的名人住戶之一,西元一九七五年,當她與丈夫周亞民帶着三個當時還年幼的孩子:電影《鋼的琴》攝影指導周書豪、CMJ國際電影節策展人周書邁、拿過兩次金鐘獎錄音師周震搬進民生社區時,這裡到處都是荒地與荒草。

「以前中間沒有安全島,沒有紅綠燈,也沒什麼車,愛怎麼走怎麼走。」這日有些熱,愛亞戴了頂寬帽,幸好這地方樹多得霸道,我們在民生東路邊佇足,聽她說着民生社區的故事時,樹葉沙沙的磨娑聲與疾疾的車行聲竟也能爭個平分秋色。

「剛來,房子是租的,二廳二房,後來越來越不夠住,快八十歲的房東每月來收房租,他嫌麻煩,就說我的房子二十五萬賣給你們好嗎?我說這種房子賣二十五萬?太貴了,不買。唉!有些東西你命裡有就有,沒有就是沒有。」「命裡有就有,沒有就是沒有。」這是愛亞一生的寫照,也是她最有名的長篇小說——曾被公視拍攝成連續劇的《曾經》故事主人翁李芳儒的。李芳儒遇到過三個男人,每個人她都深深愛戀過,最後卻一個都沒有掌握住。她呢?她掌握了一生最愛的男人,卻不能像小說家宰制小說人物生死喜怒一樣讓他活着就能活着,讓愛恆久就恆久。

幼年落腳新竹客家莊 譜出經典《曾經》

《曾經》的前一千字是散文,然後纔是小說,小說是虛構的,把李芳儒置換成李丌(愛亞的本名),散文就是愛亞人生一段真實的記憶了。她的父親是軍人,母親是小學老師,一家人(包括她和兩個姊姊)跟着父母離開北平,經過青島乘船到臺灣後,住過臺中,也住過新竹市,然而人生最美的回憶卻多累積自新竹縣寶山和湖口兩個客家聚落。

愛亞的媽媽在寶山的雙溪國小教書,教師宿舍在山凹裡,沒有水,也沒有電,日子苦得很。然而那麼純樸的鄉村生活,四十、五十甚至六十年後依然是她人生及寫作生涯最深刻的烙印。她在日式宿舍裡讀着爸媽買來的雜誌,邂逅了文學,也赤腳爬樹,和客家玩伴在雙溪村四處嬉遊。她用文字說過那些時光:「沒有考試,沒有補習的年代,玩便是功課。」

於是我們讀到了《曾經》裡的邱志維,也讀到了邱志紹 〡 兩個虛構的卻彷彿真真實實地一路伴着她走過人生歲月的客家籍男孩。因此,你會不能免俗地,自目地問說:「你的先生,那個叫做周亞民的男人,是邱志維?邱志紹?還是李家從新竹搬到板橋浮洲後,在浮洲橋下對李芳儒施展『壁咚』功夫的黎平石?」

愛亞搖頭,沒好氣地回答,「沒~有~任~何~一~個~男~人~的~型~是~他。讀小說不能讀成這麼笨呀!小說不都是虛構的嗎?」

小說可以虛構,人生的片片刻刻卻是真槍實彈,在她有限的幸福記憶裡,沒有一個真實人物,甚至也不會有任何一個虛構人物擁有和周亞民一樣的地位。

廣播與周亞民結緣 是夫妻也是工作夥伴

周亞民大愛亞十二歲,他們是在正聲廣播公司廣播訓練班上課時認識的。那時,愛亞才十八、九歲,高中剛畢業大學聯考才落榜。「他年輕時是個詩人,詩寫得很好。」愛亞說:「他從小沒有媽媽,跟着外婆長大,十二歲時又沒了外婆。努力唸書考上杭州師範,繼母卻直截了當講,我們是種田人家,爲什麼要念書呀?一九四七年,他冒用爸爸的名字參加青年軍,後來就來到了臺灣。」

周亞民成長之路坎坷,愛亞當上廣播播音員之路的坎坷程度也不遑多讓。參加廣播電臺播音員招聘,讀新聞稿、考繞口令、辨破音字、改寫廣播稿全都難不倒她。她說:「我考播音員,都是第一名進去,卻都因一份八行書丟了機會。」

所謂的「八行書」就是以前常用的直式信箋,信尾會印上某某機關的名稱,是一種請託推薦信。愛亞說:「人家拿一封去,我就敗下陣來。」

幸好,她最終還是靠實力擊敗那些靠關係的人。起先,她做了空軍廣播電臺播音員,後來又當了中廣和警廣節目主持人。二十歲,她與周亞民結婚。「他是臺灣第一代CF製作人,開了臺灣第一家視聽公司。」回想這段日子時,愛亞臉上有了微笑:「他拍CF,我在家寫腳本。CF最長一分鐘,十秒到三十秒也都有,我很擅長寫十秒的廣告,段落像刀切一樣,清清楚楚。」

這樣的磨練,後來讓她寫成了膾炙人口的《愛亞極短篇》。然而結婚後孩子一個個出生,她要扮演賢妻良母,根本沒有時間寫作。直到老大周書豪念小學了,她才提筆。「書豪小時候害羞,膽子小,皮球掉別人家去,圍牆外站了一上午也不敢去要。」「我可以帶着他去要那顆球,然而那不是一個教育的態度,因此,我在國語日報上發表文章,把他應該怎樣怎樣寫成故事,然後帶着他讀。」愛亞與我在富錦街上的咖啡館尋了個座位說起這段機緣時,眼裡充滿母愛的光。

走過摯愛別離 在靜謐生活裡得到氧氣

她開始一直寫,一路寫,把自己寫出名氣。然而,變故卻來襲了。一九七三年的石油危機引發經濟大風暴,周亞民的視聽公司面臨危機,銀行退票的單據一張張疊在他的上衣口袋。「晚上他心事多,睡不着,我就爬起來說:『來!我們來唱歌!』兩人就背靠着背,看着氣窗外的月光唱啊唱到天亮。」最難的日子,他們安然過渡,可是比最難還更難的日子,多年後還是來了。他病了,一病就是九年。

病的時候,兩夫妻不時還會一起在民生社區裡散步。那時,他們已經在富錦街上買了房子,三十三坪大,才一百五十四萬。慢慢地,孩子一個個出國唸書或定居,爲了生活,她越寫越多,也越出名,慢慢地,家是她在養了。周亞民不平,不服氣,可是愛亞告訴他:「夫有千斤擔,妻挑五百斤,你不要跟我計較了,就當前二十年你養我,後二十年我養你吧!」

一九九○年,周亞民還是熬不過病痛,沒讓她養滿二十年就走了。雖然「誰愛得深,誰的痛就久。」只是說起這段日子,愛亞臉上無喜,無悲,都這麼多年了,再愛,還能有多少悲傷呢?她停頓了很久,才又說:「夫妻感情不要太好,否則,分開的時候真的很痛苦。」

我們在巷弄裡走着,尋找她在新書《安靜的煙火》裡寫過的茄冬、榕樹、菩提、白千層,和被她喊做「小葉男人」的小葉欖仁。一路靜寂,她忽然說話:「時間久了,我們都忘了光合作用是什麼了。光合作用時,葉片吐出氧,吸進二氧化碳,氧多了,空氣清新了,你看這裡葉子密密麻麻,空氣當然好。」往事是二氧化碳,爭氣的兒女是氧。愛亞吸着源源不絕的氧,步子在夕陽下越踩越有精神。

散文作家愛亞

本名:李丌 / 出生:1945年 / 學歷:國立藝專(現國立臺灣藝術大學)廣電科畢業主要經歷:空軍廣播電臺播音?、中廣節目主持人、警廣節目製作人及主持人。重要著作:長篇小說《曾經》、《是誰在天空飛?—非童話》、《是誰在天空飛?—成人童話》,短篇小說《脫走女子》,極短篇小說《愛亞極短篇》……等,散文《喜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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