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壯集－帶他去吃葡式蛋塔

那年的我，不過八歲。現在的我，已近而立之年，吃什麼都當作等閒事。唯獨葡式蛋塔，對我來說是昔日愛的憑證，如今成了苦澀的悔恨和遺憾。

前些年，我常常外帶一盒澳門的葡式蛋塔到臺北，分送給親友們。澳門臺北不過一個多小時的飛行時間，到埗後把葡式蛋塔放進烤箱翻熱一下，溫潤的蛋漿吹彈可破，味道跟新鮮出爐的沒差。那是我買過最受歡迎的伴手禮之一。

正如在澳門吃到的葡萄牙菜，其實很多是經過改良和「混血」而成的「澳葡菜」，這裡的葡式蛋塔，和所謂「正宗」的葡國蛋塔比起來，在濃稠度和甜度上也有滿大的差別。澳門的葡式蛋塔巿場看似兩虎相爭，但嚴格來說，是夫妻分離後的對決。坊間傳聞是做丈夫的發現自己原來是同性戀，太太接受不了，葡式蛋塔最終成了昔日愛的信物，分家後各自努力打磨的寶劍。

澳門社會雖然對同性戀者並不友好，但好吃就是王道，大多覺得葡式蛋塔還是做丈夫的那一家比較好吃，即便位處離島，交通不便，人們也樂意週末一家老幼專門驅車去買幾個，邊吃邊看海。妻子那家的出品偏甜，表面的焦糖烤得沒那麼黑乎乎，店鋪在最繁華的巿中心，座位少吃起來狼狽，但她極具商業頭腦，當年和肯德基合作，在臺灣和大陸掀起葡式蛋塔的狂潮。

小店手工經營變成連鎖機器操作，慘不忍睹是在所難免了，臺灣快餐店的所謂葡式蛋塔塞了麻糬奶酪球黑芝麻什麼的，真是超出老澳門的想像力和接受能力。近年澳門年輕人愛學臺灣人開咖啡店，滿街的甜點都差不多味道差不多樣子，教我愈加想念丈夫和妻子還未離婚前的那間葡塔店。

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帶我去吃葡式蛋塔，幾乎是一次偶然。某個週末的下午，他開着大貨車，載着我們到澳門最遠的島上，光顧當時全澳門唯一一家葡式蛋塔專門店。我是多麼不喜歡他開生財用的貨車來接載我啊，每天在同學面前，感覺臉都貼到地上去了。他看出我的自卑，也曾爲此傷透了心。

葡式蛋塔的價格，在那個年代一點都不便宜，對我們窮人家來說是奢侈品，這杏仁餅大小的玩意兒，買四個就花掉他半天的工資。我不知道自己哪條筋不對勁了，大概是甜品比人命好像還要值錢這事實，讓我突然察覺人世的種種痛苦與不公平，居然倚着貨車一言不發，一副不食周粟的樣子。

那時候的我，倔強得像一塊頑石，但他仍待我如小公主般，對我所有任性的行爲毫不怨懟。葡國食品，他其實是吃不慣的，但他拿着葡式蛋塔哄我，用激將法演示着「好吃」的神態，以及他最後把蛋塔轉送給我兄長的決定，一切歷歷在目。往後我們再也沒有機會一起吃過葡式蛋塔了，到我有足夠的能力隨意買蛋塔送人時，他的身體已無法接受這種甜食。

那年的我，不過八歲。現在的我，已近而立之年，吃什麼都當作等閒事。唯獨葡式蛋塔，對我來說是昔日愛的憑證，如今成了苦澀的悔恨和遺憾。

我是多麼想再帶他去吃一次葡式蛋塔啊。可是父親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