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磚、瓷、泥:伊朗四城記
石之城:波斯波利斯
與大山渾然一體的波斯波利斯,像是從山中生長出來的城市,遠遠看去,懸浮在平原和天空之間,儼然是神的居所。
從停車場走向考古區的路非常長,讓每個人都有足夠的時間去感受波斯波利斯殘破卻依然雄渾的威嚴。古波斯人也確實是以“神之居所”的角度去看待這座城市的,因爲這裡的主人是有不滅聖火相伴的善神阿胡拉馬茲達的寵兒、萬王之王、世界的君主和波斯的聖王。
或許我們應該像這個城市的始建者大流士那樣,稱其爲“帕爾薩”,而不是像它的毀滅者亞歷山大那樣叫它“波斯波利斯”。當年,大流士不耐兩河平原的酷熱,在薩格羅斯山脈中削山平谷,建造了波斯帝國的夏都。從現在的斷壁殘垣已經很難想象這座宮殿之城曾能容納四方使者、龐大的宮廷與一支由萬名不死戰士組成的禁衛軍。當時的波斯是世界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帝國,它地跨亞非歐三洲,統御着不同膚色、信仰的民族。和歐美電影中的極力抹黑相反,波斯帝國有着非常寬容的理念,曾經頒佈法律確保各民族的信仰自由。
從這些古蹟可以一窺城市當初的繁榮
一條從小亞細亞橫貫帝國腹地、直通中國西域的王家大道,爲波斯波利斯帶來遠方的使臣和奇珍,它們分別裝點了君主的宴席和王廷的牆壁。藉助殘存的浮雕和建築物的殘骸,我們不難勾畫出當年的盛景:長袍卷鬚、腳穿絆鞋的希臘人帶來了精美的雕塑、尖帽西徐亞人獻上駿馬和羊羔、大夏人用駱駝馱來黃金和天青石、印度人進貢黑檀木和鑽石、埃塞俄比亞人扛着巨大的象牙。
他們小心恭謹地爬上大石階,穿過雕刻着人面牛身獅尾鷹翼瑞獸的萬國門,眼前的一切讓他們目瞪口呆。長長的走廊兩側,雕刻着不死戰士浮雕,讓人感覺一頭衝進了殺氣逼人的波斯大軍中。不死戰士由青年貴族組成,攜帶着弓箭長矛和短刀。這種使用制式服裝和武器的軍隊在當時絕無僅有,讓敵人產生剛剛被殺死的敵人又活過來的感覺,因此被稱爲“不死戰士”。
每隔一段,就有一扇大門,門上巨大浮雕的主題是波斯王的英勇。他一手格擋着豹頭鳥身怪獸的進攻,一手把短刀刺入它的腹部。在宮殿的石級上,猛獅噬牛的圖案多次出現,這幾乎是波斯王室的徽記了。在接受了軍國主義震懾之後,使臣們終於步入了覲見殿。這裡的幾十根石柱,每根都有幾人合抱粗細,周身貼滿了金葉子,高得讓人幾乎看不見屋頂。波斯君主則在皇族和拜火教長老的陪伴下,坐在大殿的最高處,神一般的嚴肅和雍容。
連石頭都擋不住歲月的侵蝕,何況血肉之軀。大流士、薛西斯這一代代的英君霸主也只活在史書與來訪者的嗟嘆中。就像兩千多年後的波斯詩人莪默吟唱的那樣:波斯王昔日縱情豪飲的王廷,如今只有雄獅和蜥蜴在廢墟上巡行。
磚之城:設拉子
在沒有來到設拉子之前,這個名字對我來說不過是一個偏愛的葡萄酒種。可是如今當我想起這個詞,我會記得那些充滿變化和靈氣的磚石。
卡利姆城堡外觀莊嚴
在各種語言的導遊手冊上,設拉子也被叫做“玫瑰之城”、“詩歌之城”、“愛情之城”、“花園之城”、“夜鶯之城”,甚至“學習之城”。由此可見,伊朗人對這座古城的愛戀和癡迷。
可當我在伊蘭園花磚牆下的噴泉道邊漫步,躺在那已經傾斜得肉眼可見、卻依然巍峨的卡利姆汗城堡的陰影中,數着到底用了多少塊大磚的時候,我忽然覺得設拉子更該叫做“磚之城”。
外表看起來不容侵犯的卡利姆城堡的內部竟然是一個典型的設拉子式大庭院,整齊的果樹提供樹蔭和水果、有各種鮮花提供芬芳,噴泉水道提供清涼,還有形狀酷似陝北窯洞的磚房。
在花前樹下,幾個年輕的姑娘正在寫生。我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和其中一個有着碧綠眼睛的姑娘攀談起來。她叫法蒂瑪,是設拉子大學建築系的學生,英文不錯。話題很快轉向了伊朗哪個城市最偉大。我故意逗她,說了首都德黑蘭、聖城瑪什哈德、甚至大不里士。她終於耐不住了,指着屋腳一塊爬滿青苔的磚對我說:“如果伊朗是個大房子,那麼設拉子就是它的磚。我們的哈菲茲和薩迪教會了伊朗人怎麼說話,花園和庭院教會了伊朗人怎麼居住,而銀器與細密畫則教會了伊朗人什麼是風雅。”
庭院裡寫生的伊朗姑娘
的確如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設拉子代表了最正統的伊朗文化。除了在贊德朝期間成爲國都,它一直是法爾斯省的首府和核心城市。法爾斯被大舌頭的古希臘人讀成了Perse,從此這個國家才以波斯聞名於世。
世界上所有的文明體系都受到過外來影響,不管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作爲絲綢之路上的重要節點,東西方文明像流水般浸潤着設拉子。而來自北方草原與南方沙漠的遊牧民族,像山頂跌落的巨石一般頻頻入侵伊朗。不過這巨石滾到位於腹地的設拉子的時候,已經變成了一把把泥沙。藉着這水和沙,以及自身幾千年未滅的文明之火,設拉子熔鑄出了一塊塊構成伊朗文明的文化之磚。
瓷之城:伊斯法罕
伊斯法罕有太多的地方需要去探訪:夢幻般的薩非王朝皇宮、有三十三個拱洞的西奧賽橋、雄偉的主麻清真寺、迷宮般的大巴扎、用手一推就搖擺卻從不倒下的風動塔、爲了取糞種植甜瓜而修建的巨大鴿子塔,更不要說瑣羅亞斯德教的拜火祭壇和精美的亞美尼亞教堂了。
不過,如果我在伊斯法罕只有一天的時間,我願意這樣度過——清晨,在伊瑪目廣場看藍色的清真寺在晨曦中熠熠生光。正午,在伊瑪目廣場看藍色的清真寺在烈日下閃閃發亮。傍晚,在伊瑪目廣場看藍色的清真寺反射夕陽的最後一抹金光。入夜,在伊瑪目廣場看藍色的清真寺溶入藍色的月光。
藍色清真寺的夢幻穹頂
有句話從十六世紀一直流行至今,那就是“伊斯法罕值半個世界!”每個來過伊斯法罕的遊客都會同意,可我敢打賭,他們所有人都是到了伊瑪目廣場之後纔開始同意的!
廣場長512米,寬163米,建成後一直是世界最大的廣場,直到被解放後擴建的天安門廣場超過。其實這個廣場本名國王廣場,是薩菲朝國王阿巴斯大帝檢閱軍隊和看馬球的地方,伊斯蘭革命後才改了名字。同樣,廣場邊最美麗的國王清真寺,也改稱伊瑪目清真寺。不過,它的偉大和美麗卻分毫未損,和羅特弗拉清真寺、阿里凱普宮和大巴扎一起構成了360度環繞廣場的美景。
阿巴斯大帝把這個廣場成爲“世界的模型”,這裡濃縮了他對世界之美、秩序與神性的理解。他用了他所能想象的最美、最閃亮也最需要呵護的材料——瓷,來展示心中的世界。
伊朗人對這種來自中國的物品一直心存嚮往,大量的瓷器通過海陸兩條絲綢之路來到古波斯。到了元朝的時候,佔據伊朗的伊爾汗和元皇室同是拖雷後代,來往極爲密切。中國的繪畫、詩歌都被介紹到波斯,對細密畫和魯拜詩體的發展都有影響。
瓷器的燒製技術傳到了這裡,當地瓷工用一種叫蘇麻拉青的材料做出了藍瓷,而這種技術在中國則催生了青花瓷。國王清真寺的外牆和內壁,就鋪滿了天空般顏色的藍瓷。牆上美麗的花紋,都是用事先磨好形狀的細小瓷片拼貼而成。便是日常的維護工作,也是浩大繁複,但每個工人都以能夠侍奉真主爲榮。在這裡,經常能看到信徒跪在禮拜堂裡或是坐在伊宛中,平舉雙手向真主傾訴,四周一片令人迷醉的藍光閃耀。
泥之城:亞茲德
當我徵得同意,爬上一座小清真寺的頂樓俯瞰腳下綿延展開的亞茲德老城的時候,我第一反應竟然想起來《七龍珠》裡的那美剋星。這裡的每一座房屋都是泥制的,屋頂冒出一個小圓拱,像是沼澤裡此起彼伏冒出的大氣泡。屋頂上還有另外一件奇怪的東西,大都是泥木結構的,形狀像是開了許多口子的櫃子或是放大的暖氣片,有兩面的,也有六面的。
如果這時候有一絲微風吹過,你又恰好在下面的屋子裡的話,肯定馬上就明白了,這是一套天然的空調系統。
自高處俯瞰老城
亞茲德正好騎在卡維爾鹽漠和盧特荒漠的鞍部,世界上有記載的最高溫度就來自於後者。雖然這裡自然條件艱苦,連附近山脈上的岩石都被巨大的冷熱變化分解成碎片狀,卻是絲綢之路上的重要一站,馬可波羅行紀也曾提到它。
爲了抵禦酷熱,亞茲德人發明了這套叫風塔的裝置。它能捕捉任何方向的微風,再把它傳送到正下方的水池上冷卻。爲了避免室內溫度太低,當地人用房頂隆起的泥拱聚住熱空氣,讓冷熱交換過程變緩。
出於隔熱保溫的需要和取材的方便,亞茲德自古就用泥胚建城。位於城郊的薩珊時期的梅邦德古堡和瑣羅亞斯德教的寂靜塔,都是最好的證明。在老城,除了幾座大清真寺,所有建築都是泥的,外表看起來非常相似,清一色的土黃。於是,嚴格按照LP地圖走完老城遊覽路線儼然變成了一項不能完成的任務。
雖然友善的當地政府在大街小巷的轉角處都掛上了英文路標,依然很少有人能夠完全走對。我自認路感超好,向在絲綢之路客棧混住的幾個日本人和捷克人吹了牛,就夾着書出門了。
所有的建築都極其相似,因此極易迷路。
在清晨的霧氣中,穿過主麻清真寺的院子,又非常正確地拐過幾個小巷子之後,我聞到了一陣陣烤饢的香氣。湊過去一看,原來是街區的麪包鋪子。年輕的夥計負責收錢,中年的師傅負責揉麪,年老的店主守在泥爐邊控制火候和出爐時間。
對伊朗人來說,麪包、餅等烤制的麪食都叫饢。這裡供應好幾種,比如有種有點兒像馬糞紙的薄餅,沒什麼味道,還很韌,估計要配着湯吃。我選了一種帶芝麻的麪包圈,剛出爐帶着面香和焦香,非常好吃。邊走邊吃,忽然迎面跑來一羣活潑的小學生。我拿着相機追拍了一會兒,忽然發現已經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於是我索性不再看地圖,讓自己徹底迷失在這泥土之城,恍如一千零一夜的長夢還未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