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掉生育的痛,四年後我又重新練號|三明治
文|辛迪
編輯|童言
我躺在一張白牀上,剛剛發生的一切不太真實。
牀的兩側可以起落把手,不鏽鋼的很結實。我還是不能平躺,側身的姿勢配起我軟塌的身型,起身稍顯困難。我抓住把手以它爲支點挪蹭我的腿部,才勉強移動到牀腳的出口,牀沿突出一截,我腳踩不穩地面。
「來抱住我,先坐牀沿30秒,再起身停30秒,感到穩住了才動。」
護工架着我的一側,另一側是我先生的臂膀,我緩緩探到了玻璃隔門外幾步之遙的洗手間。
藉着這機會,我停下仔細打量鏡子中的人。她好像沒有什麼變化,還是一身藍花的病號服,毫不貼身地墜着,比劃過一個凸起的梨形。不同的,產後護工給換的這套,花色更新質地更厚,像是提醒着切不可入風着涼。後背的腰痛沒有隨着嬰兒的落地一起娩出,骨盆扭動起來咯咯的生疼依然如影隨形——我只是肚子裡少了個肉糰子。這發現讓我有點不適又悲傷。
這肉糰子剛剛被一小嘬奶粉填飽。離開母體經由一陣衝力拋入這個世界,對她來說是這麼巨大的不安,她繼續沒入熟悉的黑暗中恬睡。
但這個最該休眠的夜裡,我不住地咳嗽,毫無睡意,剛纔的場景像一劑強勁的腎上腺素植入,讓我索性靠在牀上回想。
我想起在沖涼房天花頂的浴霸,那道暖光恣意地流淌到她身上,那人兒兩手扶在溼潤的牆上,碩大的肚子朝下,一邊強忍着洶涌的陣痛,一邊左右搖晃着岔開的雙腿,試圖讓已擰結成塊的身體感到一絲舒緩。
「大口呼氣,呼氣。」說話的是安排給我的導樂,她剛剛領我到這裡做水療放鬆。
不,這姿勢不太適合我。我現在應該是蜷成一團,抱住自己發抖的身體。她來之前,我的確是正在牀上生生挺過每次連續幾十秒的宮縮。
我是過來做催產的,這個孩子又留級了。沒有她哥哥直接破水,救護車剛送入醫院就開十指的痛快,她在母體裡划水到41周仍沒有生產指徵,匆匆被醫院下了一紙入院通知。這樣也是好的,二胎容易急產,打有準備之仗。
人生體驗一場,二胎的生產經歷或許能相互補充,拼合更完整的地圖,我自嘲笑笑。
比如「催產三件套」水囊、人工破水、催產針,好在醫生中午內檢時宮頸已經軟化開口,水囊總是免了。兩點,我準時到達待產房。
待產房這裡的周遭,我感到新鮮而陌生。
牀頭高架掛着催產素瓶子,整個下午護士來來去去查看胎監數據,每次順便將滴漏又加大一碼。我墊着一個三角斜坡狀的長條軟枕,讓腰能勉強平躺在牀上,以免胎心監測的接觸位置不準。收拾好姿勢後,我忐忑等待着催產素點滴導向的必然痛楚,一邊留心打量着四處。
這裡能一覽所有臨盆的女人,在生產前的狀態和她們的表情。我左側的女人經歷了長久的開指,小聲隱約念着疼痛,她的導樂坐在一旁拍背守着她呼吸。她想要申請先生過來作陪,但終究是沒有。我右側的女人臨產嘔吐,難受得緊了。短暫地,又有推進來一個女人,這次她喊叫很急促,護士圍成一團,內檢後立即推入了生產間。而我前方,那個女人一直在呻吟着催問麻醉師。
「八牀,八牀要不要一起打無痛?麻醉師到了。」她們在問我。
「啊,我要再想想。」我現在還能忍受這一波波的微疼。
「麻醉師來一趟,後面再就不知道什麼時候。」
「八牀,八牀的胎心率有異常,胎兒缺氧。」她們很快過來,一位助產士手伸進來用人工破水,就像輕巧捻破一個氣球般,暖流瞬時而出。我便只能躺在隔尿墊上,簡單搭了一條被單。
「醫生,我開了幾指?」
「兩三指。」
我突然有點猶疑,不該這樣,二胎的進程不該這樣緩慢。假如真是跨入了深夜,不打無痛,我如何頂得住疲憊和疼痛的消耗。又細細密密地想着,萬一剛插了管子,麻醉還未起效就要生了呢?
就在那一刻,我意識到原是沒有生娃的孤勇。一胎是太過眷顧,痛是短痛,沒體會到疼痛耗盡。而人一旦把注意力投射到軟處,就感到真的軟弱起來。
熬過六點,先生連續的來電我顧不上,爸爸做的清湯素飯不知何時放在我的牀鋪,我已哆嗦得沒法精細地翻開層層飯盒搗鼓勺子,心裡不禁思慮起力氣怎麼頂過天明。
我預約的導樂來得非常及時。她握着我的手,讓我緩緩坐起來。她幫忙褪去我的襪子,裹好我的被單,招呼我試下水療。我坐在牀沿擡眼看,右側的女人正託着一個塑料袋,用力地嘔吐。我記得意志就在此時崩潰的,當時腦子裡全部是嗡嗡在說:
「這裡真是女人的煉獄。」
「女人太辛苦了,此刻男人進產房幫不上一點。」
我淚眼婆娑坐了一會,在一輪輪更猛烈的宮縮中,被架着站起來。走向沖涼房的通道很長,我每幾步就要再次停下來,扶在牆上抖動搖晃身體。
「不行,我感覺我要拉出來了!」
大約真的是花灑的恣意撫觸起了作用,四年前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到周身,一股重量伴隨宮縮拼命下墜。導樂把我往回架,我抱着她的頭全部力量倚靠過去,同樣的通道像被時空碾壓摺疊,我用了很大的跨越把身體甩上牀,又是一陣污濁的血水應聲拍落,然後是她們緊急把牀推往生產間。
終於到最後一站了。18:56分,用了三四次力,嬰兒墜地,二胎急產誠不我欺。
同樣的場景,醫生抱過來給我看孩子的下體,這次是個女兒。
接着是家族羣紛飛的祝賀。我竟然要風得風,兒女雙全了。
生完孩子,像是跨過了一道門檻,和生前兩個世界。
我早早地請假在家備產,算起來離女兒降生竟等待了一個半月。
巨大的肚子壓迫,胎動時有些發緊,坐着站着躺着變換姿勢,支撐不了幾時。臨近預產期,胎動頻繁發生在晚飯後的八九點,肚子會微痛攪動起來,我總是一遍遍地做着身體清潔,潤溼頭髮,再用吹風將它綿密烘乾。我確認身體是充入足夠睡眠的,太陽穴最好不要抓着神經彈跳,此時的狀態應該能隨時爬起來奔赴戰鬥。手機在夠得着的枕頭邊,夜裡的門從不敢關緊。
但第二天起來身體平靜,這些擔憂的跡象似從未發生。我在經歷土撥鼠之日的輪迴,關在軀殼裡面日復一日。我希望生產早點來,又恐懼它將要來。
我不是初產婦了,我這樣的經產婦也會恐懼生孩子嗎?同是出於我體內,四歲大的兒子,已經長得這麼敦實,我甚至記不住曾經滔天駭浪的身體感覺。當初得知這個小生命在體內,就那麼輕鬆地做了決定將她生下來,甚至沒有經過決定的過程。
那時我已健身逾一年,從大基數體重直降35斤,馬甲線也有待能夠在身上顯形。我對照鏡子,撫摸日漸平坦的小腹,每日含着飢餓入睡,夾着痠痛醒來,這種身體的慣性讓我逐漸產生依賴,我甚至以爲它的形狀不會再回彈膨起。
最關心我生理期的是我的教練,在她遞給我的試劑上顯露出了兩道槓。門內緊閉,燈泡將兩道槓照得鋥亮,我倚靠在洗漱鏡的一側,靜靜的心裡沒有一絲擾動。
當時我在想些什麼呢?我竟第一時間遺憾的是爲身材的努力前功盡棄。我又嘗試放空設想了,回到那個嬰孩每時每分要餵養換片與哄睡的場景,但是好遠啊,很難把這辛苦的感受復現在眼前。四年真是一個極好的數字,兩個孩子隔着剛好的年紀,這樣的好讓我無法拒絕。
「給你生個弟弟還是妹妹?」
先生總是拿這話逗着兒子,是啊,他熱盼孩子,第一個第二個。
「我要妹妹呀。因爲弟弟總是白天哭,中午哭,晚上哭。」
我也想要一個女兒,如果是女兒。一胎的出生,像是在我體內錨定了一條單行線,如果有兩條線相互觀望纏繞着前行,是否能變幻出更加美妙的人生體驗。
體驗,也許只有這個詞,能抹平所有的不甘。兒女雙全的體驗,兄妹手足的體驗,我的基因在不同生命體內流轉與重塑的體驗。後半生撫育所付出的全部生活成本,是體驗這場人生遊戲的門票罷了。所以我要有個孩子,第一個第二個。
但我又很清醒地意識到,此刻是真的想要停下來。蜷縮進去生育的外殼裡,在恰好的時段養育二胎,總是能給職場空窗期一個理由。最重要的,說服自己你可以停下來。
這種感覺太相似了,我很快捕捉到熟悉的味道。我也是在初入社會茫然無措時,躲進了婚姻的外殼,企圖讓它的盔甲將我穩穩依託。命運的詭譎在於,當生活有一處安定後,職業也開始慢慢步入正軌。而大兒出生後,我又全心全意投入職場,半年拼出了銷冠業績。或者這次,給定轉行決心最後的推力,來自我的第二個孩子。
30+人生,隨之而來的是角色的擁堵,必要重新審視家庭與事業的分配。我想要拿回更多的自由,但我不敢,魯莽輕易地裸辭。這時候我有了孩子。
「孕酮、HCG數值太低,謹慎的話建議臥牀保胎。」醫生拿着我的化驗單表示。
我看向她,心裡有些疑惑,告訴她,「我已經有一個兒子了」——我的意思是小聲說,假如這次遇到問題就算了,我當作沒有準備好捲入這場重新開啓的關卡。
但很快忐忑推着我,十多天內抽血了三趟,眼看HCG數值已經呈幾倍數在飆升,仍被告知不保險。我去取了滋腎育胎膏凍存在冰箱裡,每日用勺子吞送,後來實在心煩,乾脆閉眼隨它去,一直捱到12周才動身去醫院建檔。
隨之是漫長的精力斷崖,孕早期就出現頭暈與嗜睡。顧及着肚裡的胎兒,我重新恢復了晚上的飯量,工作結束後回家盛出鍋裡餘溫的飯菜,八九點不到就拖着身體倒上牀。清醒的時候被晨睡、午睡、晚睡割裂,大部分是混沌的碎片。
在與醫院的短兵相接中,NT是一道關卡,胎兒沒有過唐氏篩查,罹患21-三體綜合徵風險高達1/216。我看着報告的數字,心裡有點自棄,後面一定是要面對沒休止的複查。先生讓我先嚐試無創DNA血液檢查,我兩手一攤,告訴他只有羊水穿刺纔是高風險排除的金標準。夜裡睡到半夢半醒,我盯着手機生生刷遍了小紅書和知乎上所有逆風翻盤的成功案例,也包括那些不幸的結局,最終在基因芯片層面證實胎兒比正常人多一條染色體。
羊水穿刺術,長達十幾公分的穿刺針,要穿透母體的腹壁和子宮直達羊膜腔內,抽取胎兒羊水進行化驗分析。母體不能攜帶病菌,會隨之帶入羊膜腔引發感染。手術有一定風險,可能胎膜早破流產,院裡每年有兩個失敗案例。
「我得去做這個手術,生出唐氏兒無法承受,我只能提前終止。」
「這個孩子就當從沒有發生。」
「然後我得臥牀休息重新恢復身體。」
我看着婆婆,告訴她正在發生什麼,我感到在平靜的鏡面下有什麼在翻涌。
我不得不用些正向的念頭讓自己舒緩。我的人生劇本,可能只有這一個孩子,我想我會更珍惜兒子童年與我的相互纏繞生長。我會更疼愛他,他會更依賴我,像完全依賴他的奶奶一樣。
那時候我想要留住這胎兒一切順利,又承認接受着命運的安排把我推到哪兒。我已經分不清楚我的心情,如果不得不接受人流重創,睡一覺我又能回到平靜的生活,也可能我完全沒法承受空坐月子的失落。
我終究是不可遏止地生病了,把手術預約到隔後的一週。手術當天已經18+周,再拖不起,小腹越來越顯形,等待結果宣判後得儘快做出決定。
我坐在醫生對面,在一沓厚厚的告知上簽字,流涕咳痰症狀還在,病患自願接受手術並承擔後果。我幾乎是在這完整的一句話上,將手戳印泥拈滿。拿着術前告知下樓,進手術間。
我在生娃的歷險記中,憑着一腔自主的冷靜,竟也把妖怪神魔一路砍將了來。更別提後期骨盆嚴重前傾,基本走不動路,產期臨近的焦慮裹挾,我卡在既要運動鬆馳又難以忍痛的縫隙裡。對比懷大兒時,我在閉關之前一週,還挺着肚子面客,把新客戶的合同紙本追回,當時絲毫沒有感到精力鬆懈。
我不得慨嘆一句,到底是人老了。如果再晚幾年,高齡的危險,身體的疼痛又將如何?
孕期馬拉松式的艱難,讓我一直很想面見這個孩子,等着抽她屁股。
但她竟是個女兒,我如願生了個女兒。我看着她粉嫩的小臉依偎,拭去眼縫鼻頭的混濁羊水,她變得可愛。母子早接觸早吸吮,我懷抱着她。她有着和哥哥複製般的臉龐,我恍然失神,像哥哥重新變小人回到我身邊,但這次是個女兒。
我再次抱着新生的嬰兒,不到一手臂長,輕易就能攏住她。她的厚厚襖子包裹,醫院制式的亮色鵝黃,要被呵護,像個珍貴的禮物。
我記得四年前的同樣晚上,第一次聽到新生兒的啼哭,哭聲綿長得像宣告這樣日子沒有盡頭。我身體挨着他,心裡滿是厭棄,想要將一切毀滅,這樣我就回到輕快的單身。但這次我感覺有點異樣,嬰孩啼哭時我馬上想要把她抱起來,哄在懷裡。
四年的養育經歷像改變了什麼,又說不清是怎麼發生。我看着曾經一般的小手小腳,現在已抽芽生長成長腿的帥氣男孩,當他會衝我說話時,我才自覺到他是個靈性的個體。他眨巴着長長舞動的睫毛,那雙眼睛有時含笑,眯起來像彎彎的月亮,有時朝下翻出眼白,黑胡桃已經不見。他一邊做出膨脹表情,一邊說,「你看我低着頭,撅着嘴,叉着腰,就證明是我生氣了」。
我看到了嬰孩長大的未來模樣,心中有了確定感。現在皺巴巴的妹妹也會變得很水靈。
連續的疲憊晚上,先生聽到哭聲就立即彈起。現在他正在醫院的陪護牀上鼾聲如雷。我撐起身,扯開妹妹的尿片,貼着臉聞她的小屁股,拉臭臭了。我生澀地拿溼巾輕輕洇幹,把弄髒的尿片捆綁摺好。
「我好像幾乎沒有給兒子仔細換過這些。」先生翻身轉醒,我看着他笑。那時我覺得嬰孩會吐奶,流哈喇子,總是一兜臭臭,這很髒。但我現在感覺到妹妹哭得難受。
「孩子不知道怎麼就長大了。」我又對自己說。
我爲什麼會對生個女兒甘之如飴?我靠在牀上與先生討論。
「哎呦,頭大,要買四房了。」他慨嘆叫着,按家族的基因,他從沒有想到竟然是個女兒。
「如果是弟弟,哥倆能玩到一處,現在逛個商場,我們還得各帶各。這啥都得重來一套裝備了。」
「我想看下基因在不同性別上的呈現嘛,人生體驗雙倍加成。」我真慶幸是個女兒,否則複製粘貼生育兩遍,大概會陷入無意義的抑鬱。
兒女雙全報以我的如願似乎意味着,我終於把身體完完全全交回了自己,它不用再經歷脹痛和收縮,待子宮歸位臟器復原,準備被產康再塑,我計劃恢復健身,重新獲得對自己身體的掌控。
但我忘了一件事,餵奶——它將讓我寸步不離守着我的孩子,每隔幾小時拉響乳房腫脹的警報。
很快產後填滿體驗的另一塊拼圖,它稱作乳頭混淆。嬰兒過早地使用奶瓶,而不再願意費勁去吸吮媽媽乳頭。小女孩有天生的敏感細膩,聽月嫂說帶過的嬰兒,乳頭混淆大多都是女孩。這在哥哥身上從沒遇到,我們始料未及。
重咳着挺過生產,我已連續失眠四天,在醫院抓緊做霧化。休息跟不上,我也還沒有開奶,女兒剛出生一直靠着瓶喂。僅僅兩三天,我已覺出她一湊近我的乳房,還沒咬住就已經左右晃着頭,兩眼一閉嗷嗷大哭。奶嘴和奶嘴之間也有不同,我試過乳盾輔助親喂,試過仿母乳奶嘴,只是換了一種質感就能被她輕易察覺,又要掙扎適應一番。
更爲麻煩的是,幾乎聽到哭聲的同時,我感到胸部奶脹了,緊接着奶滴得到處都是。這隻聽說沒實證的母性體驗,如今確實發生在我的第二胎。但女兒絲毫不領情,吸吮乳頭使出吃奶的勁兒,總不如銜着奶瓶輕鬆。她太聰明,也太挑剔。
整個月子我們陷入到和這古怪毛病的爭鬥中。九年經驗的月嫂束手無策,我們去求助產康的母乳指導。日日的吃奶成了老大難題,每次調整親喂她哭得撕心裂肺,我焦躁不安。
那就放棄吧,或者用吸奶器,或者做手法回奶,總之讓自己輕鬆點,餵奶粉會讓我重獲自由。但我忍不住地想,我將再無法體驗到那種無間的親暱。這女兒,從孕期以來的不順,我像和她堵截了什麼。
兒子不會這樣,兒子總是盡力吮吸吃得滿頭大汗。兒子總是哄着我,暖暖的讓人安心。
我們拿着這對比,開始揣測不同的基因是怎麼選擇遺傳。
「女兒的指甲蓋尖尖,隨漂亮的爸爸。兒子的指甲蓋扁扁,隨他媽媽。」
「兒子的急躁脾氣像極了他媽媽。」
後來每次聽說兒子與我的相似,我就有點受不了,竟生起憐惜感覺。對於我所有秉性在他身上的遺留,對於我曾沒有那麼多在他身上的注視。
兒子在醫院第一次見到妹妹時,不知道怎麼表達,他抓着妹妹的搖籃車晃,把最喜歡的汪汪隊圖案塑料氣球,要往妹妹的臉上湊。
「那氣球很髒,不要捅妹妹。」我爸媽趕緊攔着,兒子明顯地有點不高興。
我看向了先生示意,他把兒子拉過來摟在懷裡,告訴他,從此家裡多了個妹妹,但給你的愛不會少。
「媽媽這陣忙着帶妹妹,爸爸依然和你玩。」
「那我們男的和男的玩,女的和女的玩兒。」兒子眨着眼睛重複。
妹妹被接回家裡,我看到有些陌生的新鮮。房間裡多了一方單人牀,和我的主臥牀隔空對望,中間的片地,哥哥睡過的搖籃牀被支起,我曾反覆挑選的牀鈴木馬又回到視野。妹妹的衣物單獨存放在明淨的收納箱,說到底除了添置的幾件,裡面半數都是撿拾哥哥穿過的包衣。那種將彌散塵埃的名叫時間的東西一把抓取回眼前,撒鹽空中,柳絮風起,重新紛紛漫漫。只有新生兒能裝入的小衣服,一切因爲它的迷你型號而顯得可愛。
生了女兒後,我沒有了自己的房間——兒子一直以來是跟着奶奶睡。而我的先生睡在鄰屋。現在奶奶暫時回鄉照看老人,先生兒子都搬過來睡那方單人牀,最多的時候,這個房間承載了我們一家四口。
夜裡的一切發生是很具體的,我早就被每隔幾小時的乳房腫脹判刑,加之懷孕以來形成的起夜習慣,假如不在喂娃就是在吸奶。
兒子也並不好帶,臨睡前要動彈折騰半小時以上,渴了尿了癢了都是夢中帶着含混的哭腔醒來。更糟心的是他深睡後的各種姿勢,能直接打橫擡腳蹬到老父親的臉上。
大的哭完小的鬧,兩個孩子像地鼠一樣此起彼伏。
但有時候生活也向我顯露出它饋贈的一面。柵格的夜色從窗外透進來,爸爸給兒子講起西遊記,我哄着妹妹,她在我的懷裡吃奶酣睡。先生即興組織的故事語言,這樣生動和富有韻律,我對他竟感到十分有趣而陌生。一段纔講完,兒子已在夢中滿心期待,明天的一千零一夜。
睡覺真是一件很有魔力的事情,它能讓娃兒依偎在旁感受你的身體氣息,讓你們親密無間。
對於兒子我感到抱歉,出生幾個月後,我再沒有陪他睡過,甚至白天餵奶也是婆婆抱過來。我曾帶過一次,夜裡睡得沉不記得給他掖被子,就這麼一晚凍感冒了。他常常夜裡驚醒,在他會說話之前,我並不能準確知道爲什麼哭,而婆婆總是一遍遍地拍哄。我嫌夜裡睡不好影響第二日上班,便不再管理他的睡眠。
當我看到他親密摟着奶奶的脖子,保持偎靠的姿勢才能入睡時,我清楚地知道這是主動放棄所以不能享用的,但我是嫉妒的。
在兒子成長的大部分時間,我沉浸在自己的工作,像個自轉的陀螺,征戰到我的職場頂峰狀態。那幾年我和先生也像陌生的室友,下班後各回各屋。甚至準確地說,我回家太晚,他出門較早,我們都很難打上照面。而兒子每次展現出他最爲迷人的時候,是我早晨要扭開家門的一瞬。我心裡既是愧疚又捨不得,婆婆教會了兒子說,「媽媽再見,晚上見」。
我們帶女兒去做滿月保健。儘管經歷了一胎的完整過程,我第一次聽醫生這樣有節奏地說,就像在我擘畫了一張生長地圖。
「嬰兒是從頭到腳,從上往下發育的。比如先躺着,擡頭,翻身,慢慢能坐,能爬,能站立。——這時候她的腿沒開始發育,頭大身短是正常的,不必擔心小短腿。」
我盡力拼湊一些兒子幼時閃回的碎片,但也只是碎片。
我當然也很驚訝於第一次看這麼小的嬰孩。我給兒子每月洗曬相片,選購漂亮包衣拍照,我很愛我的兒子,愛他像我的臉龐。我可能更像愛那些在海馬體成熟以前,不再屬於我的記憶。
先生與我睡回了同一間房,我們很自然地多了夜裡的私語。
我開始希望他能瞭解我的過往,我自顧自地說了很多那幾年在職場的努力,以及受到的委屈。下班時情緒總是很滿,我習慣於找個街道的夜宵坐坐,漫不經心吃着邊刷手機。
「我知道你都待在哪幾家店。每次經過我都看你坐在裡面,不想回家。」他終於揭開,他早已知曉這個秘密。
「哦,我那時很生氣,一度不想理你。」他又說。
「你知道有段時間兒子叫你胖媽媽,一直記得你掐他臉。」如他描述的,那時我真的還沒處理好自己的情緒,也沒準備好一些角色的轉換。
「可你也狠心抽過兒子屁股。」我不服氣。
「但我陪他玩兒,感情是深厚的。」
先生耐心和我說,即使家務可以假手於人,所有與孩子直接肌膚接觸的,尤其是睡覺護理玩耍,都要自己親自來。而孩子表現出的親暱不會撒謊。
「嗨你看,在我們家裡,奶奶在他心目中排第一,其次是爸爸,然後纔是媽媽。」
我伸出手想要捂住他的嘴,其實也是捂住自己的耳朵,儘管是事實,我不想聽。
我們難得在晚飯後一段時間,坐在沙發兩側閒聊。客廳空曠,夏天的穿堂風把屋子弄得暖烘烘的。此時大約是20:30分。
「爸爸,我想吃個棗兒。」兒子湊過來,他用一種背靠背的姿勢,賴在先生身上使力。這是獨屬於他的身體表達方式。類似他們爺兒倆經常玩的,騎大馬駕駕,飛機起降呼呼,爸爸趴在牀上做着跪姿俯臥撐,兒子高高招搖。
「咱們看那根最長的指針指到9,你就吃好嗎?」先生還不想停下我們的說話,一邊騰出注意和兒子商量着。他又轉頭對我說,「你想兒子爲什麼不常常找你」。
我看他嘴巴還在動着,已無暇聽他說,酸酸的,眼前有團霧狀的雲翳,我有意識將它強忍下去。先生接過來兒子遞的棗罐子,用掌摩挲着,試圖再磨一會兒子的耐性。趁他別開目光,我動作很輕微地揉了眼睛。
有種特異的感覺在我體內升騰起來。我聽到心裡角落的吶喊,多希望女兒能對我產生同樣深沉的依戀。我有第二次的機會,那麼現在還來得及。
我慢慢回想起了,我拒絕頻繁起夜的真正原因。
我會變老的,湮沒在日常的辛勞中,像所有的媽媽一樣,在育兒前幾年肉眼可見地走向老態。而我站在人羣中,曾經是那個看不出來的未婚兒。和年輕朋友玩,沒有媽味,被詢問是否談了男朋友,每當我說有娃了都會打撈一波驚訝,這些都是我很受用的。
所以在育兒的這趟列車,我從不敢往上縱身一躍。而且,憑什麼只有女人變老呢?
開始的幾晚,確實是協商好了,起夜的那頓讓先生代勞用瓶喂,速戰速決。那時在追奶可能奶水不夠,女兒在我懷裡邊睡邊吃要磨嘰一小時,我寧肯夜裡用十分鐘吸出來。
有時沒抓準時機,比如三點吸奶捱得太近,在五六點這頓再親喂她便反覆地不飽,一直熬到天色露出曉光。這真是最爲疲憊崩潰的時候。
後來支使先生起夜,再熱奶,總是麻煩,他也並不情願。我不記得從什麼時候,女兒漸漸由我一人帶着夜晚的全程。她哭了,我抱回大牀上倚着我睡到天明。
很快這樣付出帶來了毫不留情的反噬,四年前感受過的暴躁和抑鬱,它又回到周身。
產後虛弱加上連夜作戰,我感到腦袋沉重且渾噩,而當時的腰不能支撐我平穩地睡好覺。當我嘗試平躺在牀,背部離牀至少還能伸進去一掌,就是那樣像只海馬凸出的體魄,既扭曲又僵硬。我閉上眼,讓它儘量平躺久些,感受到雙腳逐漸靜置麻木。或者實在疼痛,身體換成壓向一側,手臂每每在醒來時缺少知覺。
我去醫院看了產康醫生,檢測我的骨盆、盆底肌和腹直肌。當然骨盆前傾嚴重。
懷孕、生產以及產後,女性經歷的是身體完全被摧毀的過程,是不得不將身體變成工具的過程,五臟六腑全部被子宮壓迫到邊緣,以便給胎兒讓出足夠的空間。而產後相當於身體散架,重新再塑的過程。
做盆底肌檢測的牀,並不平整,頭部稍微墊高30度左右。我躺在這張牀上,夾着探頭配合指示做各種提肛收放運動。我感覺盆底的肌肉不太受控制,那條表示肌肉力量的監測線,基本在電腦圖形區間的底部來回徘徊。
「得分很差,要準備過來做電療。」醫生說着扯開簾子走了,讓我起身收拾。
我突然一下起不來,像每次產檢做B超的情況。更糟糕的是,這張帶傾斜角的牀,讓我完全用不上力,我雙手摸不到附着物,上身癱在牀上動彈不了,這讓我很憤怒。最後我再次喊來了醫生,她們兩個女人兩雙手,纔將我整個架起來。
我回到了家裡,悶着不想說話。爸媽冷眼瞟了我先生,但不知道怎麼回事,於是他們問我。
「是你們非要我說,好的我說」——那時我將連日來的情緒擰結了起來。
「我感覺我的人生完了!我再也起不來牀。」
「一年健身訓練回到解放前!」
「整日餵奶,我成了餵奶機器!」
「生、生、生!你還要生,生第三胎。」
「你爲什麼要在我開會時衝進來,不等結束把娃塞我懷裡,頂一下不行嗎?」
「你不上班只顧玩手機,爛在這個行業裡了,可我想轉型,想走另一條路,我需要個人時間!」
我坐在椅子上,連珠帶炮地瘋狂輸出,我跺腳,我飆淚,像個表演型人格。
總有一刻,遭受生活的質疑時,我想到如果沒生孩子,它也曾是個選項。
如果沒生孩子,我是指如果沒有第二個孩子。我會這樣,我會那樣,我會。但有沒有可能,我的被動選擇,也是選擇。所有不善於違逆命運——不反抗、被推着走、妥協、懦弱、被迫,沒得選也是做出的一種選擇。而我當時選擇的,或許就是潛意識裡想選擇的。
我所一切焦慮的來源,在於七年的廣告生涯走到頭,急迫想結束這樣日夜奔命的生活,找到更爲平衡更能專注在自身的賺錢方式。我厭棄了瑣事纏身的事務性項目,想要和真實的人發生深度聯繫。所以藉着從懷孕到生產的窗口,我在探索將表達做成作品,打磨我的人生體驗,希望爲日後他人的諮詢提供參考。想到產後就要面臨是否迴歸職場的選擇,向東還是向西。我一刻不停,但不得不停,在產後慢了下來。
我想即使是沒有這個孩子,我仍面臨着巨大的衝突。只是當這塊石頭滾落壓到我面前時,我被更大的拷問追着要做出即時迴應。在養育兒子的過程中,我並未讓渡更多的自我,對個人議題的探索逼着我向前。我在職場裡浮沉,遊弋,我理解的工作不止是飽腹,而是透過其中與現實世界的交手看到自我的形狀。現在我徹底走到所謂30+女性的分野,角色的疊加讓我亟需破局。
我聽說過並且逐漸深深明白,孩提的時光一去不返,抱他們入懷的日子很快過去,然後是牽拉着手,扛舉在身上,最後只能拍拍肩膀,說聲去吧。
時間之矢在往前單向地飛奔,我不單憐惜自己的歲月苦短,還與重要他人同時共享我的生命。
「等到你老了就明白了,你多幸福。」先生總是這麼說。人們宣稱自己富有遠見,在爲未來的生活未雨綢繆。
「那你要孩子是爲了什麼?養兒防老嗎?」我反問他。
「現在哪裡指望得上,他們顧好自己就不錯了。人活着也只是爲了一個體驗。」原來他的想法與我竟是一樣的。他度過了有兄長的童年,兒時相互打鬧長大,那是兩條線相互交錯的敘事體驗。而這樣的情感於我還是陌生的。
清晨5:50分,我照常聽到動靜醒來。女兒已經學會了吃手,在嬰兒牀上扭來扭去玩了會兒,沒有哭。我起身,溫柔拉開小蚊帳。
「兜兜,媽媽來了。吃奶奶了。抱一抱好嗎?」
我把雙手放進她的腋下,一鼓勁舉起來。她臉還沒打開,眯着眼嚶嚀,像所有人類的幼崽。她並不鬧,微張着嘴等着,在長久的磨合中,她信任我。開始她臥在我懷裡脆亮地嘬,遠側的那隻手上下懸空擺弄,慢慢聲音小了下去,她鼻腔有些異物,只剩呼吸聲。然後她微微地睡着了。我看着她,睡得恬靜。
女兒再次要醒時,我起身去洗手間。側耳聽到兒子推門進來,拽着奶奶的手。
「妹妹哭了,給妹妹穿上褲子她就不冷了。」
我問婆婆,兒子在說什麼。婆婆說早上都是給他換好褲子帶他起牀。這是兒子所能想到對妹妹的關心和善意。
在產後這段混亂又困頓的時候,我思考着女兒帶給我的意義。像是一個縫隙,像是一個休止符。生產竟是個特別好的機會,讓我們新建立的一家四口親密待在一起。或者,生命中很多時候需要這樣的暫停時刻,讓我放下過去那些曾經在意的,浮現一些更爲重要的。
好像,慢慢,也沒什麼大不了。
我很享受這樣的時刻。我可能在這樣失去效率的時刻,重塑了一個新的自我。
後記
女兒的出生,讓我不自覺惦念起兒子的感受,對他多了些溫柔的關懷。女兒日日在我懷裡親暱,竟引發了彌散的化學反應,爸爸常常帶着兒子來我牀上慵懶窩着。望着妹妹瓶子裡的母乳,有時兒子也會小心翼翼試探着,想要喝剩下的奶分一杯羹。
月子裡的一天,長長倦怠的午後,兒子推開門進來和我說想要睡覺。熟練地翻上牀,側身,倚在我旁邊。他扭動着身體,左右翻卷了一下,擡頭睜着長睫毛的眼睛看我。然後湊過來離我更近,伸出胳膊摟住了我的脖子。那是第一次他對我表達這個動作,我心裡一陣暗自歡喜。
女兒長到第三個月,婆婆回來和我爸媽換手,兒子很快投向了熟悉的奶奶。而綿長炎熱的夏天過去了,不再需要擠在一屋共用空調,先生隨後也搬回隔壁的空房。散着溫熱氣息的日子,就這樣留在了女兒出生的盛夏,我記得它們曾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閃着光。
生育的經歷對我來說正在進行時,產後一邊帶娃一邊碎片寫作實在不易。趁着感受還新鮮,我完全放飛讓它全然地自由流淌,我手寫我心,手即是心,思緒竟特別暢快。這段特殊經歷通過文字凝結成了一顆琥珀,之前一胎生產時沒有把它如如實實寫下來。現在不擔心了,它永遠通過寫作活着,就讓歲月在這一刻結塵。
附上小詩「記女兒出生」:
風是透明的河流,
雨是冰涼的流星。
玻璃窗外總是
透露着朦朧
的光亮。
紅色的水母在舞蹈
姜黃色的花朵正在開放
梔子花 山茶 白色洋桔梗
月亮 琥珀 微微發苦的柚子皮
我們好像在哪裡見過。
我也想了很久。
浮生若夢
睡醒了嗎?
生日快樂
註釋
夏點明季節。首兩句有膠質感,微冷顫抖的感受。腿間打戰,眼波含淚,冰涼的耦合劑。生產那晚倚在牀上一宿未眠,直到窗外天色露出曙光。
紅色的水母似羊水破了彌散形態,薑黃色恰小嬰兒的明豔抱被。女兒出生,漫山漫野的花開了。
月亮,小情人,琥珀,凝結。微微發苦的柚子皮,肚皮既腫且皺,空脹。
我們的確見過,四年前哥哥的相同模樣。浮生若夢,你倏忽降臨人間,睜開眼睛,生日快樂。
寫作手記
本故事由導師指導完成
12月16號-29號,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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