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慕老師──送別楊牧老師
現在是子夜,夜深如許 你在熟睡,他在欄外低語 他說:「你來,我有話 有話對你說。」──楊牧〈花蓮〉
上課了,趕快跑進教室,只剩下一個位子,只好硬着頭皮坐在老師左手邊;明明是旁聽生,仍然不改遲到的習慣,我慚愧地低下頭輕輕翻書。
2006年秋天,在花蓮東華大學旁聽楊牧老師的「中西比較詩學」專題,老師開宗明義提出"Quest"──詩中的「嚮往」是一個值得探討的主題,古希臘已開始有Quest思想:你想「追求」什麼?而詩、散文中,不斷有此迷人的精神運作方法;它在哪裡呢?對我們最有意義的是,或許永遠找不到,但還是要找。
每週二下午三點老師的課靜靜地展開。
天氣一天天轉涼,老師領着同學們從《詩經》秦風〈蒹葭〉入門,思考如何追尋「美人」,或怎樣用最適當的方法,探討改變詩的聲息、調子的因素。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老師說,很好的詩,都要有情節。〈蒹葭〉三段,時間在變,伊人的方位在變,但追求之心,沒變。技術上,「所謂伊人」這「所謂」兩個字令人思考很多;「宛在水中央」從透不過氣的四個字、四個字突然一鬆,改爲五個字,很了不起!
漸漸地,從老師精闢的解析,領略了文字的音樂性;從討論葉慈〈航向拜占庭〉,看到了樂土的追尋。有一天黃昏下課,和老師閒聊,如果我在大學時就聽到老師說「嚮往」, 一定放下懸念去日本留學!
老師笑着說,「不要告訴你先生啊!」
離開花蓮北上後,仍然每天讀老師的詩,想着老師的話:努力不能被看出掙扎,詩要達到令人讀起來像不花功夫,像有縫,又沒縫;一如愛一個人不要花很大力氣,就用最古典的、崇高的、優越的方法愛着伊。
2012年春天,盈盈師母與我聯繫,一起陪着楊牧老師到外子服務的醫院檢查心臟。那之前,老師曾於深夜不慎在浴室摔倒送急診,幸無大礙。候診時向老師說,心臟科主任K醫師是我的小學同學,醫術高明又很親切喔。老師微笑點點頭,彷彿變得輕鬆;忽然,戴着小白帽的護理師在診間門口叫號:「王靖獻大德……」老師頑皮地眨眨眼,「她怎麼叫我『大哥』?」我和師母都笑了,盈盈師母的臉頰漩出深深的酒窩。
記得旁聽那年的最後一堂課,老師要大家當天交報告。有同學問,明天呢?老師看着窗外的一棵小葉欖仁,「過了明天,我也不知道在哪裡。」
過了明天、過了明天。
我知道,老師永遠在我們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