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高陽:獨立蒼茫寫春秋

作家高陽歷史小說著稱,精通清代歷史掌故,代表性作品有《胡雪巖》三部曲、《慈禧全傳》、《紅樓夢斷》全集等。(本報資料照片)

文豪高陽離世忽忽已三十載,但我還是會不時拿出他的小說和詩詞雜文,仔細閱讀,並整理成文;還是會不時想念他,不覺感慨萬般擁到筆端。

屠紙最樂

1989年春,高陽來上海出席臺港文學研討會。會場上,好友中國青年寫作協會秘書長林耀德把我介紹給他,我定睛一看,高陽面容清癯清癯,眼鏡後的雙眼略顯疲憊卻不失光彩,頭顱碩大,亂蓬蓬的頭髮下一對大耳朵,背略顯佝僂,想必是長期伏案所致,一件花格子西裝仍然遮不住身體瘦弱,(後來有位女士告訴我,和高陽跳舞,感覺他人輕飄飄的)我趕忙上前彎腰致意,他微微一笑伸出手來,我握着那手,心想這就是那寫了三千萬字的巧手,又問他家人爲何沒有一同前來,他說,孩子還在讀書,他笑着補充說,我只有一個女兒,卻有90多個兒子,原來他把兒子當成小說。(2017年1月,高陽之女許議今在臺北舉辦歸寧喜宴,龔鵬程等高陽好友均前往祝賀)我正欲就他的創作多問幾句,別的代表已經圍上來了。隔天再去請益,到他門口一看,貼着一張毛筆寫的紙條,上面寫着他已移榻錦江飯店。紙條很快就被人揭去收藏。原來他那晚在復旦招待所,晚上電話給櫃檯,想點酒菜,結果是不提供。所以第二天移居錦江,無論多晚,一個電話便有美酒佳餚上門。

那次回臺後,高陽託人帶來手書舊詩,分贈友人。詩云:「廣雅屠錢事不誣,岑三恃寵把官屠。高陽興發能屠紙,百葉移時盡墨豬。「

詩中的廣雅,即洋務派領袖張之洞,他做湖廣總督時,好大喜功,今日採鐵,明日挖煤,用錢如泥沙,當時被人稱爲「屠錢」。岑三是岑春煊,庚子年慈禧落難西行,他以甘肅藩司之職,率兵勤王,慈禧視爲救命恩人,眷遇特厚。岑氏任廣東總督,四年之中,被他參奏罷職的大小官員達一千四百多人,故號屠官」。

屠,本義爲宰殺。高陽將「屠」引申爲慾望的放縱,不指嗜血而喻嗜慾。「屠錢」「屠官」都是權力慾的釋放,張岑兩人把手中的權力縱情濫用,無所顧忌總因「恃寵」;高陽「屠紙」則是創造欲的揮灑,全出於「興發」。詩中將官員之屠與書生之屠並列,頗具諧趣,自嘲中有自重。

那年是高陽離家後第一次回大陸,江南之行後,他又到北京,受到許多學者的禮遇,最讓他開心的是,遊故宮那日,時任故宮負責人的楊新交代故宮所有部門,包括第一檔案館和庫房都全部爲高陽開放,並親自囑咐故宮元老單士元先生爲高陽導覽,高陽非常開心,他可以在他幾世先人恭謹敬畏的深宮內笑論古今。

對華夏曆史的溫情

高陽出身簪纓世族,自小從長輩口中聽了許多宮廷掌故,以後他多年遍讀野史稗記,並細加考證,熟知被廟堂隱去正史忽略的邊緣故事畸零人生,漂泊來臺後,擔任軍中高級文書和大報主筆工作,閱歷眼界皆超出常人,廣博不拘一格的閱讀和閱歷造就了獨特的史觀。

在中國漫長的歷朝歷代,值得後人嚮往仰慕且珍惜把玩的好時光並不多見,正因爲如此,京劇裡敷演的盛世,那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的太平盛世,格外令人駐足留戀。高陽自稱是不動聲色的「歷史偵探」,而拒絕做「歷史的法官」。但少年起離家漂泊,中年以書爲妻,以筆爲劍,獨立蒼茫,俯視大千,反思興亡,評判忠奸筆下卻不可抑止地流露出對中國歷史的敬畏和溫情,

他寫賢君良相英雄名仕,並借人物說出,觀照一朝一代,要看政治上的中心勢力,若是宦官、外戚、藩鎮當道,王朝必定衰落,若是那與人忠執事敬的才士輔佐朝政,就興旺。惟有明君,方能培養人才識拔真才用之不疑。他尊重有修養有品位的世家貴族,愛說,不是三世做官,不知穿衣吃飯。他也不認爲卑賤者愚蠢高貴者聰明。在他的筆下,平民裡有利慾薰心、爲非作歹者,但更多的是見不惜身家仗義行善的平頭百姓,他小說裡的貴婦和世家子弟常說「人品的高下,原不在讀書多少。從古以來,原有不讀書的聖賢英雄。」「講起來咱們是衣冠縉紳人家,要論到立身處世的大過節,真不及沒有讀多少書的人」。他塑造出一個古代文化中國,由最高皇室直貫士紳下達平民,飽滿豐饒。

正因爲他的小說能滿足國史的關懷和回顧才造就了衆多的高陽迷,生意人把《胡雪巖》當成商戰手冊,爲官的把他的「清宮系列」視爲從政寶典,他的許多小說被改編成電影電視,一度號稱「有村鎮處便有高陽」。

遍讀高陽小說後我發現,最讓高陽感動的且反覆書寫的人物是有閱歷有擔當的平民女性。《胡雪巖全傳》中的羅四姐(後被稱爲螺螄太太)和《曹雪芹》系列中的秋月(後改名爲秋澄)還有任姜(《荊軻》)、降仙(《百花洲》)、玉英(《醉蓬萊》)、青兒(《大將曹彬》)、楊大姐(《楊乃武與小白菜》)等,她們是美女,也是才女更是義女,高陽對她們在待人接物中的智慧才情和處變不驚品性稟賦,有細緻描繪。2008年,我指導研究所兩篇碩士論文,她們就都以高陽小說的平民女性爲論題。

中國的巴爾札克

高陽生前,被稱爲中國的巴爾札克,對此,高陽的回答是,愧不敢當,我和巴爾扎克相似的,只有一點--晚婚

誠然,高陽五十歲成婚,幾年後便離異。和巴爾札克一樣,一生多半是獨身,有時除夕都在臺北大飯店裡打發年關,他有自述詩云:「酒子書妻車是奴,佳餚如妾老堪娛。」

但高陽和巴爾札克共同之處甚多。首先是他們都屬於寫作異常勤奮的作家,巴爾札克每天的工作時間長達14個小時,20年內出版了97部作品。高陽自1965年起,平均每天三千字,23年內,共寫出93部中長篇,精力充沛時,竟能每天同時給五家報社寫五篇不同的長篇連載。

和巴爾札克一樣,高陽小說也有林林總總的人物羣象--上至皇帝、太后、權臣、富商;下至名士、優伶、丫鬟、豪俠……有形形色色的風俗畫卷:宮中禮儀、朝廷慶典、太子入學、皇帝選後、御醫問診、射獵祭天……各種場面。錢莊、票號、典當、絲行、洋行、漕運、沙幫、武林、禪林……般般行當,展示了許多歷史學家民俗學家所不能提供的生活細節,如他寫北洋時期的北京,電話號碼分東南西北四局,撥號先撥局,然後再接號碼。他的細節引來衆多學者的興趣,1992年,經濟學家于光遠在雜誌上發表文章,對高陽小說中涉及於家先人的史實極爲稱道,對不能向高陽當面請教甚爲遺憾。1995年,我參加華中師大的高陽小說研討會,歷史學家章開沅校長,推卻其他會議,特地趕來參加並發表祝詞,說他在美國探親時讀到高陽,一生愛不釋手。

爲了支撐繁重寫作,高陽和巴爾札克一生都酷嗜刺激性的飲料。巴爾札克研究者統計,巴爾札克創作時期喝的咖啡竟有三萬杯之多。高陽也總是烈酒在手,自稱「一日不飲,便有形神不復相親之感」。他藉着酒興,滔滔不絕地向朋友述說他考證中的新見,和即將成形的小說情節;他也總是在微醺中完成自己的作品。

咖啡使巴爾札克一生冷靜地解剖罪惡與情慾,美酒助高陽打造出一個豐滿而生動的古代文化中國,充分地滿足了國人對傳統的親近感。然而,咖啡與酒也是他們的奪命湯,巴爾札克患上了慢性咖啡中毒,壯年辭世;高陽也因飲酒過量,多年嘔血,終至不治。

雖然是興奮劑的愛好者,但他們都不屬於那充滿青春激情,傾向於迸發甚至是毀滅的才子型作家,而是由經驗和閱歷造就的沉着穩健的智慧型文學大師。他們的小說裡,隨處可見那深諳世故,飽覽滄桑,洞察人情,冷眼評斷古今的老辣手筆。

然而,如此熟悉人間冷暖,對權力鬥爭的進退,經商之道的得失,愛情遊戲的微妙有着深入體察和了悟的大師,卻拙於安排自己的生活。他們一生渴望榮譽、金錢和愛情,而所獲甚微。他們都曾從事商業投資,皆以負債告終;他們都追求過貴婦或電影明星,可並未獲取真情回報;他們都希望以不懈筆耕爲自己換取在世時巨大聲譽,但卻在生前屢遭貶抑:巴爾札克被同時代的人視爲跟不上社會潮流的作家,一個保皇黨;高陽被盤踞高堂的學者劃入「通俗作家」,還有人說他是「野狐禪」。然而,困頓與奚落不能撼動他們的自重與自信,巴爾札克毫無愧色的將他的作品命名爲《人間喜劇》,以此表明它與但丁的《神的喜劇》(中譯《神曲》)可一爭高低!高陽在自己65歲的生日酒會上,向親友展示了其自壽詩,詩中自封爲「野翰林」,並以此三字刻就一方閒章,算是對「野狐禪」幽了一默。這貌似自嘲的遊戲筆墨,突顯了他文學家的傲骨,瘦削嶙峋,格格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