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樹木 聽海翻書
插圖/楊之儀
春後,北向的窗終於能夠打開,迎接室外聲息進屋,暗夜細雨輕落、彎轉,早起的車聲自遠處駛來或漸地離開,天一分分清亮,思緒隨之甦醒過來。
春泥帶有魔力,開過的茶花移植地上,不久便一身油亮,綠葉強健,讓人無法和它之前的孱弱作聯想。風雨陽光書寫四季,嫩葉抽長,樹蔚成林,與雲絮相映成多變景緻。我喜歡觀看樹木,感覺它本身便是書籍,灌木與喬木各有姿態,羽狀葉與針葉氣象不同。葉片集結成冊,翻掀開或讓風吹着,便可見着生命脈落。
樹與書彼此互爲前生與今世,愛樹之人通常也會珍惜書。找一本想讀的書如選合適衣服,張潮認爲嚴冬精神專注適合讀經書;夏季日長宜讀史籍;秋高氣爽時宜讀諸子百家;至於欣榮的春天,則適合讀文學著作。我讀書全憑當時喜好,也多少受着外在氣候一些影響。寒天喜讀北國小說──村上春樹《尋羊冒險記》、川端康成的《雪國》,契可夫、海明威也可,或者重溫巖井俊二的電影小說《情書》,想像渡邊博子(中山美穗飾)躺臥雪地,對着森林向已逝的未婚夫大喊:「你好嗎?我很好。」
天熱適合讀沙漠或島嶼,跟着三毛、張貴興、或隨馬奎斯進入哥倫比亞漫長的雨季;想親近山澗,選看佛瑞斯特‧卡特的《少年小樹之歌》,藉由他清新的文字走入山中,感受「山橫面前,彷彿就要撞上似的」場景,樹木無私,白橡樹總留空間給鹽膚木與橡樹,印第安人具有與萬物共生的智慧。
書與人的精神意志有奇妙關聯,卡洛斯‧薩豐《風之影》中提及每本書都有靈魂,每次換手接受新的目光凝視,靈魂便茁長了一次。讀者遇着和自己質性契合的文字,心神鬆放,思維自然分泌出靈性,現實與書中世界於是接連出許多通路。
窗邊閱讀,有時讀的不是文字,而是一種感覺。翻開書頁,我如奔走山徑間的小鹿或者化身溪底魚,跳出水面,獵幾分陽光再砰地跌回河中,繼續悠遊。讀書爲精神旅行,遇見的可能是朵可愛小花、青翠或幽深森林,欣賞宜人風光或從作者靈活文字中擷取智慧。米蘭昆德拉《笑忘書》中提及:「他愛上他的命運,並在走向毀滅的過程中找到了強壯和美景!」教人以笑來忍受痛苦;高行健《靈山》中說他相信科學,也相信命運。吉光片羽常可供人深度思考,適時取光,平凡的生命因此豐富,許多痛苦變得可以忍受甚至壯麗了!
作家將散漫的生活題材勾勒成清楚輪廓,穿入其間,被遺忘的記憶因此復活,且多了折射層次。能自在看書是福氣與享受,心事隨興晾掛一旁,發亂不梳,繼續穿着層疊衣褲,只管掌握一隻書箱鑰匙。時而跟着小說踏踩藏納光陰的石板路,昏困了便鑽回原來被窩,與缸中水草各自呼吸……
愛書人的心靈自成寶塔,推開詫異之門,便見山巒映於湖面,每道波紋皆含字句,踅入其間便入書中。老舊地毯新開的路,踟躕、接踩前人腳步,便感受着那樣時代的人情與溫度。布拉格的紅斜屋頂自書裡跳出,路邊咖啡座從街角這頭排列到那頭。陰晴接替,濃淡酒精分別被飲啜,作家筆觸與印象裡的畫面融合一起……
風扇自夏天佇立到冬季,已有數年不曾將它收起,或爲一份備而不用的安全感。近年關時,雨水洗去炮聲,冷卻了回升的溫度,出門提袋裡經常放本村上春樹,彷如帶着隨時可供充飢的小餅乾,爲何是村上?爲何是小餅乾?或許因易攜帶,不會造成消化吸收負擔。之前鍾情赫塞今覺沉重。啊,目光視心情時時改換看望角度,強健時適合彈跳,疲累睏乏時須多休息。
不論如何,到海邊務必要帶本書,溫度恰足彌補寒暖,字行間串連出的情節不緩不急,於清晨或傍晚踩出斷斷續續的腳印。
棕櫚拂雲,向海旅店須有片潔淨的窗。斜倚牀邊,手上閱讀的小說是另一層窗簾,隨手拉開,便見着窗外的人情故事。書是浪板,供我於顛簸搖晃中於現實與虛幻中獲得一些平衡。
袋子裡有本書,心裡有個作者或待往下讀的故事──我有珍‧奧絲汀、我有杜斯妥也夫斯基,我正讀別人「壞掉的人生」……,書讓眼前多了面窗,心緒隨時有足堪使力或逃匿平復的境地。
雲棲不遠,我沉吟書中的目光擡起頭正好乘上,清晨,風與陽光調和剛好,披件遮風外套依着海浪,聽它輕輕替我翻動書頁……
故事中男女主角情正加溫或將疏離,浪翻涌,陽光打在這頭或背對着,我站起身見方纔棲停的白頭翁飛到另一棵樹上。推門入房,海風將窗簾膨成飛颺船帆,門關上,室內又恢復平靜。H背光,側躺如巖,絲毫未察門外浪潮曾經澎湃。我再開門出去,讓書頁繼續往後翻,
臨海旅店刻意打造合適邂逅的空間,走廊地毯散列一顆顆貝殼圖案,海沙隨腳步去來,樓梯轉角那少女裸身畫依然粉嫩,如小說裡敘寫的青春,書頁翻開便可重演。粉紅靛紫,繽紛屋牆如畫框,中庭停靠的馬車等着讓人登上,公主年老,已爲人妻人母多年。
出來玩幹嘛帶書?家人不以爲然,我不知如何解釋,自備圖畫隨時可以填補空白,書櫃比藥櫃重要──我有狄更斯、大仲馬、我有卡夫卡、我有莫言傳奇、我有多利絲‧萊莘、大衛‧班尼歐夫……,潛水、登山、賞花還得憑靠幾分運氣,翻書卻甚輕易簡單,隨時皆得進入與抽離。
潮浪起落,樹木持續茁長零落,乘坐書頁的心逕自悠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