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河:就這樣忘記紅塵萬丈
五月,雲南深處,陽光似開裂了的花。有個小小村落,叫束河。安詳於陽光的覆瞰下,無端的叫人有居留於此的願望。束河,它安靜,不說話,內裡藏着很多不足與外人道的高明,是需你來慢慢體會的。
還是五月,雲南的天空藍得叫人迷戀睏倦,多少紅塵心事,陽光下飛雪一般融了化了,吹成滿天空的雲絮鋪展開來,如同天空的心事,從不蒼老,亦不須你我過問。天意永遠都是大手筆,把你我悲歡離合,輕易書寫。所以,世間過於繁重的紅塵種種,如果揹負不起,何妨就此交予天意。
你可知道這樣的束河,雲散在天邊,風把門吹開,花開在水邊,狗四處亂竄,院裡種着蘭或竹,有茶或酒,水車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麥子金黃了在田野等着收割,然後掛在木架上暴曬。空氣裡有隱約的稻香和乾淨的風,圍着屋邊的樹上都覆滿了花,一川菸草的厚重味道。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束河,是這樣一個讓人忘記紅塵萬丈,多少慾望都會在這樣緩慢的時空中被一縷縷抽絲剝繭而去。
束河而居,是比茶還要淡的滋味,便是所謂的真水無香了罷。春末的水和柳,十分的搖曳,映得那灰牆黛瓦種蘭養貓的四方庭院,那般的寧和安靜,不存心事,和光同塵。
一、束河、納西人
束河的每個街巷深處,總看得到揹着揹簍的納西老婦,她們的皮膚有粗糙的高原紅,笑起來會讓人覺得那麼親切,想來是把太陽的佛光和溫暖藏進身體裡的人,對於外來者,並不像其它的旅遊地區,有令人一眼就能看透的疏離和算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納西人對待外來者或異族是相當從容的,也許因爲麗江本來就是一個少數民族衆多且雜居的地方。在遠一些偏僻一些的村鎮裡,例如拉市海沿途的那些村莊裡,納西人家都是和氣的,門扉鮮少上鎖,戶戶都養貓狗,孩子們聽見我的招呼,都會害羞地別開眼睛低下頭,一笑,就露出乾淨整潔的牙齒,曬傷的黑紅小臉蛋上面,是清澈至純淨的眼睛。這裡的人家,仍然稟承着自然而緩慢的生活,也稟承着淳樸的待人接物方式,對生活的日升日落而安然,對山和水保持着敬畏和感謝,對動物和植物,有比城裡人更多的一分悲憫。
束河,是值得你潛下心去慢慢體味的,相比麗江,它自有一份尚未被徹底打擾的寧靜和安好。這篤定自如的氣度,除了建築本身所具有的歷史恢宏的質感外,也因着世居於此的束河納西人,面對越來越多的城裡來客,他們始終安然的接納。他們會與你微笑問好,會好心給你指路帶你穿遍各條小巷,也會與你斤斤算計買賣錢財,他們本分、淳樸,卻也精明。這精明並不是那種商人式的投機和算計,而只是他們守護自己利益時那種天生的直覺。
很多人總是執着於麗江或束河或者其它任何一個原本純樸,可開發了旅遊之後卻變得市儈的地方和那裡的人。其實大可不必,我們各取所需,原本就無指責的立場。他們有他們對待生活的準則和方式,你抱怨他撕去淳樸外衣唯利是圖銖鈕必較,他可曾指責你打擾了他的生活留下並越來越糟糕的環境?其實慾望都是你帶來的,你給了他光明大正賺錢並改善生活質量的機會,而且,你來的時候,帶着昭然若揭的優越感暗示彼此的貧富差距,所以其實你並無理由要求他們,任你予求卻分文不取。
城裡來的人,走在巷子裡,是能看出不一樣的,那樣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底氣,銳利,鋒芒畢露,太多的慾望,藏着或隱着,通通涌入這個原本簡單而遺落的村落。所以,城裡人,既然對得到不珍惜,又何來對失去而憤怒的理由。
儘管是這樣。束河,不可避免終有一日會和麗江一樣走到幕前盛妝而譁衆,也許有一日也會如同周莊那樣殘妝凋落而不堪卒睹。然而今日的束河,畢竟如安好的女子,風華在無人所知的明暗處。所以很多東西更需要我們竭力去呵護,特別是環境。我們住的小屋順着巷子走出去,在一個遊客極少到的地方,有條枯了水的溝,總是倒了半溝的垃圾。其實垃圾坑就在離這裡不遠的百米處。再有的,就是人心。城裡人,隱隱約約間,已經用最擅長的心靈慾望,在荼毒於他人。束河,這片俗世化了的淨土,是否還能這樣水清心靜、從容不迫地守下去?
二、束河而居
雲南的天,藍得魅惑且徹底。多年來,總想獨自去天的盡頭,獨自,鳥那樣的遷徒。沉默而婉轉的追尋。問蒼穹要一個生活的別處,那個別處有我念念不忘的幸福和寧靜。
束河而居,心情柔軟,彷彿隨時都有大把時光可供揮霍。生活於是如此沉靜、溫暖,慵懶不成章節。時而仰首,雲朵在天上,大片飄移,如遷徒的鳥羣。書上說風生雲動,或許,就是這樣的天空。我總是在明朗的六點鐘清晨醒來,看陽光透過房頂玻璃在屋內投出明亮的光線,看灰塵飛舞在其中,看雲一朵朵遊移過天空,看得時間就這樣一點點逝去了。
總是很喜歡那些如古井藻輪一樣滄桑感十足的地方,每道勒口都有百年千年的過往,撫摸它們,彷彿可以觸到歲月後那些凋謝的風景和年輪。想起從前,一個人,總是能走多遠就走多遠。曾經很想一個人沿着茶馬古道去拉薩,在《鳥鳥鳥》的文章裡寫過我對茶馬古道的幻想,而束河,就是茶馬古道保存最完好的古老重鎮。如今,它在我的腳下,已經古老到無聲,無聲到山川都變荒蕪。所以在束河,我更願意靜默而坐,哪怕隨時光一起坐化。這樣的日子,心脈恆定,彷彿可以和時光一起衰老。
束河而居,處處有意料之外的驚喜。我喜歡很多民族的東西,例如衣服,兼具民族與傳統、厚重與輕靈等不同美感,印染和刺繡,色彩絢麗,花紋深遠,處處藏着民族裡的靈氣和精魂。至於客棧,更是別具風格,一段枝丫橫飛的枯枝也能做也別具風格的吊燈,豬槽更是被利用到了極致,茶几、洗手池、花槽、門牌,到處都有它的影子。這些冷漠無靈的物體,就這樣在不同性情的人手裡被賦以了靈性,“目眯塵沙,心疲計算,欲有之而有所不暇”,既然紅塵眯了目,疲了心,何不遁入束河,給自己足夠的閒情和閒心,將這俗世生活也醞釀如陳酒,不飲亦芬芳。若來年你亦有閒暇,何妨遁入此間,一杯清茶也來慣看束河之春花謝了春紅。
束河而居,有無盡曲折婉轉的小巷可以漫走。巷子伴着河水,沿巷零落了各樣的客棧,店鋪,茶館、酒吧,以及其它,都有別具一格的裝修和情調,有時會在某個有動聽音樂的店鋪裡站上半晌,不說話,靜靜地看那些琳琅滿目的東西,心情多麼虛括。此刻,你若遇見我,是否會有萍水相逢的一笑?最喜歡的,自然是那些賣布帛的店鋪,到處懸掛隨風起伏的布帛,有張揚到極致的色彩,怎麼能不放肆呢?既然有這樣厚重古樸的建築當背景,所以再怎麼大張旗鼓、絢麗繁華的點綴和張揚,都不覺過份。這世間,過於厚重的滄桑和古老,如同鬆贊林寺裡那些黑幡上描繪的大金大紅,太過清淡的點綴又如何壓得住陣腳?只是,這樣極致奔礴的色彩中間,還需要一些必不可少的過渡和調合,那就是植物。
納西人家愛養蘭,素雅、高潔、名品不少。以前總認爲這並不是一種適合平民來種養和觀賞的花,因着它的嬌貴、不易侍弄,以及花中的盛名。然而在麗江和束河,這種印象似乎變得不可理喻,因着這裡不管是達官貴賈,還是白丁俗子,都養蘭,不管是名品還是最普通的蘭種,每個院子裡都有那麼幾盆。幽夢影中說,蘭令人幽,幽而靜,靜而潛心,所以納西人的從容,到底還是有些根由。
三、如歌的行板
五月,愛上歌唱,因爲束河的兩個人。
兩個歌唱的人,有明朗而澄澈的笑。我相信,是經歷過綱常磨難的人們,才能寫出那些關於愛情、關於緣份、關於生活、關於悲惘——一語即可洞穿人心的歌,從一和高山,兩個在束河呆了三年的人。每次見到他們,總是恬淡的笑,是坦誠而少加修飾的,我喜歡這樣可以用心相交卻可以隨意相處的人。沒有執着的相。
最初的喜歡,源自於他們的歌。是用心靈在歌唱的人,用心深入到極致,歌唱,彷彿他們的呼吸,那樣貼合而融入。我始終認爲,能夠不計利害始終執着於一件事情的人都有簡單的信念、洞明世事的心,他們通常保持着孩子一樣純淨的生命底色,例如喜歡音樂或文字的人,只有經歷過比別人更多的苦難,他們才懂得用心去演繹和表達那些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例如愛、例如苦難、寬恕和悲憫。
我是簡單而又愛憎分明的人,所以喜歡一些純粹到極致的東西,喜歡一些又洞明練達卻又心性含真的人。不虛僞、不造作,不口是心非,不輕許諾言,是對世間生命存着悲憫的、曠達而樂天知命的人們。
第一次聽他們唱歌,是在濃墨浸染出的夜,因着束河新居的落成,請朋友們過來小聚。杯酒闌珊後,有人請他們唱歌。然後夜就靜了下來,有吉他聲,和歌聲。彷彿是在歌聲響起的那一剎那,心霎時柔軟,洞穿所有壁壘。似乎聽不清歌詞,可旋律那樣的熟悉,彷彿一開口就能哼上,真的是感動的,已經很久未曾這樣爲一種事情動容過。多年前的曾經,我曾是那會爲了一片落葉、一朵落花而動容的,有着許多柔軟心事的少女,而這麼多年後,我已是人羣中處事不驚、隱忍和剋制的女子,心堅如壁壘,輕易不以示人。
再後來,臨走前的夜晚,九點多踏着月色去了他們在村邊的家。那夜的月,分外的亮,銀輝泄了一地,是如何清冷的水銀泄地啊,我踩着影子,走得步履生風。答應過的,走之前要去拜訪,我是不輕易許諾的人,許了,便一定做到。同樣,對別人的要求,也是一樣。
到他們家,已是四鄰安靜,村子裡睡得早,燈火只餘幾許,有闌珊的味道。他們家,是大的四合院,門口的紅紙燈籠暖暖的,客廳裡鋪着長長一排沙發和地毯,牆壁和窗戶用花布紗簾漫卷着,仍是我極喜歡的張揚色彩,和着古樸的背景,有別樣的風情。他們有大大的廚房,自己蒸很大很大的饅頭,得用一雙手掌才合得起來,送了我一個,笑得我不行。誰知道走的時候居然忘在書房裡了!他們也自己磨豆腐,自己搭了澡堂,自己DIY香皂;書房裡,自己用廢棄材料訂的書架,自己做的書籤,自己畫的畫,自己做的乾花;院子裡,還有自己搭的“野戰廁所”,自己做的紙燈籠,自己種的兩塊田,自己栽的幾畦菜。自己的生活,自己做主。如同他們的歌,自己寫,自己譜,自己唱。一唱,就是經年。
我喜歡他們家那個小小的孩子,有着恬恬酒窩的小男孩,很活潑,也很乖。最重要的是,從一說,我們的孩子,不需要做不喜歡的事,不需要做不快樂的事,只要他快樂,快樂就好。其實是真的很嫉妒他,有這樣開明的父母。
我還喜歡他們做的手工書籤,那些花花草草壓幹了細細地貼在有花紋的紙上面,畫上花紋,穿上孔,束上線。喜歡是因爲用心經營過,那份心,更因爲走到人生的平和,所以彌足珍貴。
這世間,確實少有人能握住心脈的平衡,也少有人能耐得住淡泊。名利和掌聲,人性裡的貪念,輕而易舉就會亂了人的方寸。所以,更喜歡那些真性情的人,也許不免冷落了人情,卻着重了自然,善待了真心,真叫人歡喜。
四
束河而居的時光,如良辰舒展,於門外流淌不息的清泉中點點浸泡,漫淹時光。
我的呆呆小院,有小小一幢的閣樓,有一扇可以看到屋檐鬥角、遠山春樹的寬大玻璃窗。我常常想,春天在這裡,也許能夠看到滿城風絮,一川菸草,和炊煙如何嫋嫋。夏天的夜裡,透過房頂嵌的玻璃,可以看到深藍天幕上羣星閃爍,如你我孩提時頑皮的眼。
至於秋天的呆呆小院,矮矮的圍牆上和院子的大半個上方,肯定爬滿了我喜歡的植物,嗽叭,爬山虎或是薔薇,花必然是開過了的,所以只有一牆一院的綠,綠得人的眼睛都要滴出水來不可。等到秋天圓潤純白的雲都散完了後,冬天一陣寒似一似的風就循着鳥的翅羽從遙遠的西北方吹過來了。圍牆上的綠已經枯黃了一大半,於是有許多鳥停在了上面。鳥羣們嘰嘰喳喳,繞着屋頂排着隊一圈圈地飛,翅膀撲扇的聲音響遍整個天空。我的鳥,帶着我無限渴及的自由和夢想,從天的這一頭到那一頭,來來往往,一年又一年。每年回家過年,在老家的屋頂上,我總是在夕陽落下最後一抹餘暉的天空中,看鳥羣們繞着圈排排歸家的樣子。然而這一年,束河的春末,鳥已然離去。我來的時候,天空並沒有鳥的影子,我常常仰了頭,呆呆地看着天空,以爲那藍得無盡深遠的天空,會有他們的影子,我望到眼睛都穿了,還是不見它們。
更多的,沒有人的時光裡,我想我可以做自己喜歡了那麼久卻一直沒有時間去做的事,寫字、裁衣、畫畫,或者就這樣仰躺着,安靜的看水洗一般的藍天,以及那些低矮的風沿着街巷穿過來的樣子,隱匿着多少不可言說的故事,像門外那條從不停歇、從不回頭的最清冷的河,就這樣穿堂而去。
束河而居,是有必要懷了做隱者的心緒的,所謂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在束河恰恰各佔一半。一直以來,只會安靜的走自己的路,沒有解說,也不需要深刻的旁白,期望某一天能有一個地方,看雲、發呆、做夢,像林中時棲時飛的那些鳥,梵音響起,自在翰翔。
曾經在鳳凰,寫過關於窒息的魚的一些故事,那些關於抑鬱的靈魂和嘆息,轉眼已是經年。今天在束河,安靜、古老,仰首可見藍天深遠,視線可及處雪山矗立如神祗,依河而居,老牆灰瓦,拂柳濃蔭——小橋流水人家,夢裡該有的情境,這裡都有了。所以今天,寫下的是關於迷信的魚,在背對繁華剎那間,沉溺的囈語。
九鼎龍潭,可以看見水澄澈若鏡,映滿天空所有的心事。有魚,來回遊弋,穿行於心事之間,映着我們的容顏,總在我的夢境中生輝。我知道,繁華並未在生命中謝幕,可陽光覆瞰時光柔軟河水浸泡的日子已成鑑印,印在眉尖心上,它讓我時刻記着,不可輕易落枕,居於繁華的城。
作者: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