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五十年後 當鮑起靜走進臺灣電影《生生》

▲《生生》將於2017高雄電影節世界首映,女主角鮑起靜亦會參加11/4映後座談。(圖/高雄電影節提供)

文╱江秉憲陳保英監製安邦導演的《生生》,是香港資深演員鮑起靜參與的第一部臺灣電影。

臺灣影迷初識鮑起靜的演技,多半是從《天水圍的日與夜》(2008),這已是她近耳順之作。鮑起靜出生演員世家,其父爲擁有導演、演員雙重身分的鮑方。她十七歲即進入「長鳳新電影訓練班」──這是香港「長城、鳳凰、新聯」三間左派電影訓練班的簡稱。香港左派電影源自中國一九三○年代的「左翼劇盟」,對日抗戰後,南下的左派影人陸續在香港成立這三間公司。1952年中共禁止香港主流電影在中國上映後,幾乎只有「長鳳新」的電影才能在中國公映。

▲鮑起靜十七歲即進入「長鳳新電影訓練班」。(圖/高雄電影節提供)

但鮑起靜踏入影壇那年,正是文化大革命開啓其端的1966年。文革十年,狠狠地震盪了香港左派電影,有人被鬥爭,有人被捕,鮑起靜亦被捲入,她與父親合演的《屈原》(1975),直到1977年才得以在中國上映。當時參與《長城》電影拍攝甚深的夏夢(即甫去世的一九五○年代香港知名女演員,金庸的夢中情人),由於對文革抱持反對態度,於一九六七年悄然離開香港,長達十年皆不過問電影圈,「在那倒行逆施的日子裡,我個人在精神上也受到極大打擊。我不能不暫時離開《長城》,甚至離開了整個電影圈。我決心在電影的製作方針還沒有回到正確軌道以前,無論如何不能重回電影界。」夏夢慘白而決然的回憶文字。

▲《生生》劇照。(圖/高雄電影節提供) 在左、右陣營對壘分明的一九六、一九七○年代,香港左派電影不但被文革重傷,也失去中國市場,幾近難以爲繼。但還是遺留下幾股伏流,其中之一便是於1979年重返電影界的夏夢,她成立了青鳥影業,首部主導推出的《投奔怒海》(1982),描述南越人在共產革命後的悲慘生活,因涉及控訴共產政權,亦被中國禁演。這是夏夢「基於人道主義立場」,親自挑選題材與導演的電影,光是劇本就磨了兩年半,而導演即是二十六年後拍出《天水圍的日與夜》的許鞍華。

另一股伏流是如鮑起靜等受過「長鳳新」演技訓練的演員。據鮑起靜自述,她自幼便熟讀蘇聯小說,舉凡肖洛霍夫、托爾斯泰、奧斯特洛夫斯基等作家,都是她演員養成極重要的養分。在演員訓練班時期,鮑起靜先被送去當紡織工、水泥工,體驗勞工階級的生活後,才逐漸站在演員的崗位。這批曾受左派洗禮的香港演員,鮑起靜應該是僅存於影壇的幾人了。

▲鮑起靜爲影壇僅存幾位曾受左派洗禮的香港演員。(圖/高雄電影節提供)

許鞍華與鮑起靜,各自經歷多種影視類型的磨練後,這兩股伏流的正式交匯,正是《天水圍的日與夜》(兩人首次合作是《千言萬語》(1999),鮑起靜擔任配角)。似是環流匯合而後竄出海面掀浪,短短十一天的拍攝期,不足臺幣五百萬的製作費,九七過後被資本政治體制雙重加速席捲的二十一世紀初香港,在香港邊陲老舊公寓獨居的老人們,在大賣場生鮮部一次又一次切榴槤洗水果的女工們,這部電影掀起被異化後的人們還保有溫度的記憶。左派已遠,底層人民仍在,仍那樣恭恭敬敬地生活,正正經經地盼望。《天水圍的日與夜》存在着一種理所當然的溫情──沒有教條,沒有意識型態,沒有起承轉合,沒有方法演技。

臺灣觀衆所熟悉的港星文化及其演技,紅毯的,戴墨鏡的,回眸一笑的,某種程度都是香港右派電影的延伸。因中、港、臺三地在1949年之後的政治敏感,1956年香港影人成立了「港九電影戲劇事業自由總會」,所有電影若要在臺灣發行,拍攝前都必須向協會登記並獲得證照,臺灣纔會同意映演。當年除了「長鳳新」,幾乎所有香港影人都入會了(如曾引領風騷邵氏、電懋等)。是故,鮑起靜與其他長鳳新演員,皆是大多數臺灣觀衆所陌生的,更別提《天水圍的日與夜》從沒在臺灣上映過,且因是數位拍攝,當初連金馬獎都無法報名。

▲《生生》劇照。(圖/高雄電影節提供)

如今,鮑起靜終於進入臺灣電影了。她在《生生》飾演的,恰是一位移居至臺的香港人,該角色同樣設定爲底層小人物計程車司機),背景同樣是後資本時期的老人處境,儘管戲路相似,鮑起靜無疑受到比《天水圍的日與夜》更大的演員考驗:香港與臺灣的小人物,究竟有何不同?

臺灣與香港,那樣遠,那樣近。觀看《生生》裡的鮑起靜,能看見多種遠近交織的疊視,不管是時間的,或是地理的,甚至是政治處境的。那是一位懷有香港左派電影肌裡的演員,那是一位住在天水圍裡的婦人,在從影超過五十年後,首次以她的雙眼凝視着某個臺灣角落。比《天水圍的日與夜》推得更遠的是,《生生》設定鮑起靜角色是直播達人,她還凝視着手機網路化的、與真實又遠又近的虛擬空間,以尋求足以說服自己的精采人生。

▲《生生》設定鮑起靜角色是直播達人。(圖/高雄電影節提供)

鮑起靜保有她一貫的溫情,該種溫情反應華人文化特有的抒情,穿越半世紀所造成的時空隔閡,透過《生生》朝臺灣投射而來。在國族疆域與資本流動成爲全球化結構性困境的當下,何處不是天水圍?獨居的長者,獨自放學的孩童,獨自守着大夜超商的中年人,以及獨自盯着屏幕尋求溫度的科技族,鮑起靜憑其演技穿透種種獨,將臺港兩地的獨整合成羣。凝視着《生生》的她的雙眼,彷彿十年前的天水圍,甚至是幾十年來造就的地域隱晦,種種人爲的界線,都被鮑起靜歷練深厚的演員之眼所撫平

▲《生生》劇照。(圖/高雄電影節提供)

《生生》某場景的海報陳設,《天水圍的日與夜》也出現過,似是有意,也許無心。無論如何,整片着實暗藏向前者致意的氛圍。從影超過五十年了,鮑起靜首度進入臺灣電影,《生生》毋寧是臺灣觀衆認識這位香港演員的起點。

劇情簡介哥哥去世了,生生整理遺物時意外發現哥哥生前用手機追蹤一位網紅老奶奶莉莉。被醫生宣判只剩三個月可活的莉莉奶奶,不顧女兒的反對,要任性地「活過一百天」!莉莉駕着自己的老計程車,開到哪、玩到哪,透過直播,熱鬧了不少網友的生活。一條網路線,連結了同樣面對死亡的生生和莉莉,友情漸漸深刻,然而一百天的時限也逐漸逼近……

▲《生生》劇照。(圖/高雄電影節提供) ●作者:江秉憲自由撰稿者,聯絡信箱:bingsian@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