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見雜誌/我們的孩子有一種魔力:引領大人再站起來

文/王美珍

捨棄高片酬邀約,導演楊力州選擇留在八八風災甲仙記錄災後重建,過程裡,他看見許多小而堅力量,引領着災民往前進。

近年來,臺灣社會處於一種負面的情緒中。打開電視新聞,宛若打開一隻憤怒的黑盒子,一連串投訴、抱怨、批評傾瀉而出。

然而,導演楊力州的最新作品《拔一條河》,紀錄了八八風災災區甲仙一羣拔河隊小朋友社區居民,如何在最糟糕的絕境中重新站起來,重新看見這片土地裡蘊藏的美好與力量。

2009年的八八風災,使得高雄縣仙鄉(現改爲高雄市甲仙區)100多戶住家遭到土石流覆滅,491人失蹤,是繼921大地震後,臺灣最嚴重的一場天災。

記錄新聞沒說的「後八八」

然而,片子裡沒有控訴,沒有抱怨,只有孩子們努力專注的拔着一條河,磨破了小小的手與腳,仍奮力爲鄉爭取榮耀的精神。首映會的會場上,許多觀衆都掉下了感動的眼淚

4年前,風災發生時,楊力州在臺南拍攝另外一部紀錄片。當時的他本來想一路開往高雄進入災區,只因風雨太大而作罷。

直到2年半前,統一超商委託楊力州拍攝微電影主題本來是各地店長社區服務。同事建議,不如直接在臺北辦公室樓下的超商拍攝,省時又省錢。沒想到,楊力州看到選項中有「甲仙」兩個字,就馬上選了甲仙。

原來,八八風災還在他的心裡。楊力州說,之前新聞報導,多半隻呈現災民呼天搶地的痛苦或慘重災情。然而,臺灣需要一部「後八八」的影片,關注後續的重建。「硬體的重建很容易,困難的是,人們受傷的心靈要怎麼站起來?」他說。

楊力州認爲,臺灣台風、地震多,透過甲仙的故事,或許可找到一種災難共存的生活之道,給後來的人蔘考。因微電影深受歡迎,遂擴大拍攝,延長爲一般電影長度。

回想起剛進入甲仙時,楊力州的第一印象是陰鬱而沉悶。甲仙愛鄉協進會理事長陳敬忠在《拔一條河》片中貼切形容當時的處境:「只要眼睛一睜開往外看,就會看到喪家。佛教辦完辦道教,道教辦完辦功德會。」

孩子的努力 讓大人再站起來

楊力州說,由於道路斷了,沒有遊客,居民生計受到嚴重影響。經營冰店的陳敬忠常在頂樓喝悶酒,對着老天爺埋怨:「爲什麼是我們?」

然而,甲仙國小的小朋友,卻以參加拔河隊爲起點,找回自信。由於學校沒有資源,就用最土法煉鋼的方式練習。

向別的學校借拔河鞋、以便宜牀板代替專業拔河道,在努力不懈的練習下,終於得到全國第二名。但是隊員們還是哭成一團很失望,因爲沒有拿第一。

當楊力州詢問隊員,爲什麼那麼想拿第一?孩子只回答四個字:「榮耀甲仙!」後來,他才知道,每次得獎,地方報紙都會有一小小格的版面,而學校都會把這個新聞放大,影印好幾倍張貼,「原來在小朋友的世界裡,這件事是這麼大。」

孩子的努力,成了大人改變環境的動力。「當孩子都站起來了,我們大人能不站起來嗎?」陳敬忠擦着眼淚說。於是,甲仙慢慢有了改變契機,大人們開始想辦法,找出社區新生命。

住民媽媽是災區無名英雄

楊力州說,從前他總覺得由小孩子鼓勵大人很牽強,應該是大人教小孩怎麼做纔對。直到看了宮崎駿的動畫,才發現往往都是小孩在提醒大人,這世界哪裡不對了。

「以前,我都覺得孩子的魔力只存在於宮崎駿的卡通,到了甲仙,我才發現,這種力量就在生活中發生!」楊力州說。

片中另一條故事線,則是來自菲律賓、柬埔寨等地的新住民媽媽。片中拔河隊的小朋友,大約有1/3都是來自東南亞外籍新住民。

一開始,這些女性時常要遭逢異樣的眼光,去買菜時總是會被問:「妳先生是花多少錢把你買來的?」讓有些小孩不太敢告訴同學自己的媽媽是外籍配偶。

楊力州回憶,自己出生於彰化農家,父母只有國小畢業。國小到了臺北讀書時,每當要填寫家長資料的學歷欄,他總是會猶豫,填「小學」會不會很丟臉?就像是這些小孩,填媽媽的出生地是「越南」時,心裡是不是也會有所顧慮?

然而,這些女性任勞任怨扛起家計,如今都能說着流利的臺語,有人即使大肚子還是自己開小貨車載芭樂去賣,其實是默默扛起災區經濟的一羣無名英雄。

在片中,新住民媽媽也在當地義工的幫忙之下,透過烹飪家鄉菜與自辦劇團公演,讓社區民衆與孩子都能多瞭解她們的語言與文化。

一開始,這些媽媽擔心自己表現不好,然而,楊力州認爲,攝影機的作用像是一種酵母,當她們被拍攝、被注意,也逐漸會愈來愈有自信。

很少人知道,就在拍攝《拔一條河》時,楊力州的工作室接到大陸湖南衛視的電話,邀請他去拍攝歌唱選秀節目的素人故事,爲期半年。

棄高酬勞 卻賺得人情的溫暖

工作人員詢問費用時,對方答:「300萬,」工作人員猶豫了一下,對方馬上加碼:「那500萬!」

原本,工作人員覺得是臺幣500萬,已經可以接。後來才知道,其實是人民幣500萬,臺幣2000多萬,幾乎是國內預算的五倍。不過,楊力州當時人在甲仙拍片,就回絕了。

然而,在甲仙,他卻得到這一輩子難忘的收穫。楊力州說,小時候家裡附近的巷子口都會擺一個茶壺,上面寫着「奉茶」二字,讓過路人消暑。曾幾何時,這樣的茶壺早已無影蹤。但是,他在甲仙卻覓得這在臺灣社會逐漸消失的人情味。

例如,甲仙的總鋪陳志誠,是當地餐廳第二代經營者。由於甲仙位置偏僻,警察、老師、公務人員、郵差都是外地來的,每個人都希望待一段時間就被調走。

因此,從陳志誠的父母開始,每天晚上6點鐘,就提供這些外地來的工作人員搭夥,把這些人全部都邀來餐廳圍成一桌吃飯,每餐只要付50元,就可以吃得像辦桌一樣豐盛。

陳志誠的父母和他說:「這些外地來教書的老師、工作的警察,都是很棒、很厲害的人,是來照顧我們的,我們要待別人好,把他們留下來。」

楊力州說,拍過那麼多部片,吃飯一直都是最不重要的事,多半是隨便拿一個便當餬口。只有這次,每晚5點50分,無論攝影機在拍什麼,大家都會立即停止,趕快圍桌吃飯。「太好吃了!」楊力州說,拍了這部片就胖了6公斤。他很感動,竟有一羣外地人,可以如此被善待。

楊力州沒去拍中國素人選秀,卻賺到臺灣素人的無價溫暖。用臺幣2000萬,換得自己身上6公斤的肉,還是很值得。

觀察楊力州過去的作品,《征服北極》挑戰零下40度的極地,《奇蹟的夏天》則描寫弱勢原住民足球隊想要爭取全國總冠軍,《青春啦啦隊》則是平均70歲的阿公阿媽跳啦啦隊的故事,與《拔一條河》皆有共通點,就是向「不可能的任務」挑戰。

期盼臺灣能如甲仙 重新振作

爲什麼總是被這樣的題材吸引?楊力州說,自己是一個非常悲觀的人,大學以前,原本以爲只能夠活到19歲。

片中主角的正面能量,他坦言自己十分缺少。因此,他總是非常期待拍片來彌補自己的不足,「透過片子,我起碼可以告訴自己,這個世界還不差。」

不過,對於臺灣紀錄片的未來,楊力州還是悲觀。他說,自己已經是國內比較有資源的導演,仍然必須靠廣告接案才能維持營運。

曾經有北京的紀錄片公司找他合作,該公司專拍紀錄片的就有160人,中央電視臺則有專屬紀錄片頻道,每年預算高達10億人民幣,臺灣紀錄片的資源與舞臺相對薄弱。

楊力州說,每次剪接時總是很痛苦,總會和剪接師說:「我再也不做紀錄片了!寧願拍廣告賺錢就好!」只是,每次這念頭都沒有太久,爲什麼呢?

他舉例,在以失智老人主題的《被遺忘的時光》首映會時,有一個觀衆告訴他:「我已經十年沒有和媽媽說話了,看了這部片,讓我想打電話給媽媽。」

「都是因爲有這種觀衆啦!害我每次都覺得,唉,再拍一部好了,」楊力州如此說,說得像是痛苦,卻又其實是快樂。

在臉書上偶爾也對時事發表意見的楊力州,也對近日社會困頓的氣氛也感到憂心。他希望,《拔一條河》可以給臺灣一種正面前進的力量。

「甲仙包括閩南人客家人榮民伯伯、原住民與東南亞的新住民,就像是一個臺灣的縮影。如果甲仙能夠站起來,就代表臺灣也能夠站起來!」楊力州說。

【本文摘自遠見雜誌9月號;更多文章請上遠見雜誌網】【立即購買遠見雜誌9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