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爲影像敘事的主要元素後 飲食如何隱喻人類情感

不久前,一部國產美食劇《人間煙火小廚》在韓國播出,讓更多人瞭解並喜愛上了中國美食。該劇早前在優酷平臺播出時,曾位列豆瓣華語口碑劇集榜TOP10,並登上微博電視劇熱門榜單榜首,還以分賬破億元的成績刷新了分賬劇的“天花板”,體現出了飲食影視劇的強大潛力。

古語曰“民以食爲天”,飲食與我們每個人息息相關,早在原始社會,人類就知道想要從事生產活動,最基本的就是必須吃和喝,從阿爾塔米拉洞窟的壁畫我們即可窺見最早的烹飪食物的畫像。當代社會,飲食在大衆媒介、流行文化和日常生活中得到廣泛傳播,特別是影視劇中,飲食早已成爲必不可少的表現元素

將“飲食”元素融入到影視敘事後,那些我們生活中看似平凡的食物和與飲食有關的事物便具有了象徵和隱喻意義。毫無疑問,經過創作者們的長久實踐和反覆表述,以“飲食”爲題材的故事展現出類型的特質,並承載着不同的文化內涵價值功能。例如電影《巴貝特之宴》《濃情巧克力》《味濃情更濃》《小森林》《愛麗捨宮的女大廚》《落魄大廚》《燃情主廚》《朱莉與朱莉婭》,日劇《深夜食堂》《東京大飯店》,國產影視作品花間提壺方大廚》《人間煙火花小廚》《我,喜歡你》等都受到觀衆的喜愛。勢不可擋的美食潮流也蔓延至紀錄片、動畫片和綜藝等領域。

飲食類影視作品往往用較大篇幅來展示飲食研究、製作、品嚐等過程。如果沒有影像呈現,那些美妙的搭配、變化的技巧和食物背後的情感我們恐怕無從體會

1895年,盧米埃爾兄弟用鏡頭記錄了法國一家人共進午餐的畫面,隨着這部紀錄短片 《嬰兒的午餐》公映,此後,對飲食的呈現成爲影視劇以及大衆媒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巴斯特·基頓主演的《廚師》(1918)和《晚宴》(1933)中都有大量展現飲食的場面。最令人印象深刻地莫過於《淘金記》(1925)裡飢腸轆轆的查理煮皮鞋充飢的經典段落以及《一夜風流》(1934)裡彼得教埃莉如何在咖啡裡泡甜甜圈。這些飲食場面或交代人物的文化身份,或展現故事發生的地理歷史環境,或成爲敘事中的重要道具,這其中,飲食只作爲錦上添花的元素,與我們所說的“飲食電影”和“飲食劇”類型大不相同。

飲食類影視劇通常以廚師或美食愛好者爲主要角色,如《東京大飯店》裡的名廚尾花夏樹,《愛麗捨宮的女大廚》裡的女主廚霍騰瑟,《我,喜歡你》裡的女廚師顧勝男,進而圍繞主人公職業或愛好——“飲食”爲主題線索來展開劇情。他們的飲食偏好可能千差萬別,不僅能代表其個人品味、種族背景、階級地位、精神狀態、宗教信仰,也能側面展現不同的地理環境、生活方式和飲食文化等。影視劇也多以此建構戲劇衝突,編織豐富的故事情節,塑造典型的人物形象。如日本電影《海鷗食堂》中幸惠獨自在芬蘭經營一家日式餐廳,但因文化差異,她的店門庭冷落。國產劇《我,喜歡你》中路晉是身價上億的霸道總裁,沒有人能征服他的味蕾,顧勝男則是邋遢任性的灰姑娘廚師,兩人門不當戶不對。電影《狂宴》中意大利籍兄弟在美國開了家意式餐廳,然而卻面臨倒閉風險。表面上是人物關係的矛盾,實則是文化觀點的衝突,這種對抗加深了飲食類影視劇的深層內涵。

飲食類影視作品中,主人公在經歷了職業、情感等人生挫折後,往往通過飲食來獲得心靈的療愈或故事的勝利。這意味着飲食類影視作品矛盾的高潮都圍繞着食物展開或利用食物開解,如電影《濃情巧克力》中對薇安的巧克力不屑一顧的鎮長夜裡卻偷偷瘋狂啃食,薇安不但沒有嘲諷他而是與之達成和解;電影《美味情緣》中凱特因客人對食物的無理由挑剔激發了她放棄原本餐廳主廚的工作,轉而與情人尼克重歸於好;電影《金玉滿堂》中以一場廚藝比拼的勝利化解了滿漢樓的經營危機;電視劇《人間煙火花小廚》裡“花間樓”的主廚花小麥在名廚雲集的八珍會比賽中拆穿惡人奸計並奪魁。

飲食類影視劇常常用較大的篇幅來展示飲食研究、製作、品嚐等過程,在視聽上營造出鮮美誘人的感受。一方面,影視劇用蒙太奇手法將飲食烹調的技術程序進行藝術化加工,讓繁瑣的食材處理過程更有觀賞性和審美性。從食材的選擇、切割、烹調到擺盤,這些片段以具有代表性的動作碎片爲剪輯順序,烹飪時長得到凝練的同時烹飪細節也得到強調。另一方面,食物品嚐過程也營造出超出日常生活的儀式感,或表現用餐禮儀,如電影《巴貝特之宴》裡法國菜的品嚐順序;或表現主人公對食物的情感態度,不論是享受、敬畏,還是挑剔、排斥,觀衆依託這種情緒來建立對食物的情感。

每個國家和民族的飲食文化都有各自濃郁的特色和豐富的內涵。法國菜講究色香味形的搭配,口感細膩、擺盤精緻;意大利菜更突出食材的原汁原味,喜用西紅柿和橄欖油;中國菜善用火候,醫食結合。各國飲食因地域、食材、烹飪技術、文化等呈現出風格迥異的面貌,倘若沒有影像呈現,那些美妙的搭配、千變萬化的技巧和食物背後的情感我們恐怕難以領略。

“飲食”之所以在大大小小的屏幕上大受歡迎,一方面是因爲那些繁複精美、色澤誘人的食物和日常生活中難得一見的烹調技術,通過大量特寫、慢鏡頭等方式讓觀衆的知覺感官得以延伸,調動起觀衆最基本的生理需要。飲食“是一種不一般的複合體,它凝聚着個性化的幻想、靈感、品味、想象力和風格”,它是各種未知味蕾的碰撞,不僅給影視劇創作帶來極大的想象空間,同時,影像化的視覺奇觀也給觀衆帶來了新奇和陌生化的體驗。

飲食類影視劇強調食物的色、香、味、形,誘惑着片中人的同時,也讓觀衆欲罷不能。如電影《巴貝特之宴》中,實際是法國餐廳名廚的巴貝特要爲丹麥小鎮質樸的村民奉上一桌正宗法式大餐,其中巴貝特准備食材、烹調的段落佔影片的三分之一以上,上菜順序和酒品搭配也展現了法國人精緻考究的風格。日本系列電影《小森林》幾乎完全由主人公小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瑣碎日常和烹飪過程爲內容展現,以遠離城市的春夏秋冬四季爲分割,每個季節都有屬於自己的食材,小市接受自然饋贈併爲之烹調,讓看似簡單的食材迸發出了鮮活的滋味。《人間煙火花小廚》幾乎每一集都有烹飪的橋段,一日三餐、才子佳人,不僅美食讓人垂涎欲滴,強烈的煙火氣息和細水長流的平淡生活也讓人豔羨。

屏幕上的飲食除了能給人以生理滿足感外,從更深的層面來說,也能填補人的心理空洞,舒緩人的心理壓力。衆所周知,當人處於負面情緒或緊張狀態時,對食物的渴望會大大增加,以此來化解負面情緒。當下興起的一種新的網絡直播節目“吃播”的火爆很能說明某些問題,一方面“吃播”滿足了不同人對於各色食物的獵奇心態,解放自己壓抑的食慾,另一方面也側面印證了狂歡背後人的精神孤獨與社交疏離。影視劇中,也不乏通過飲食來獲得心靈慰藉的橋段,如日劇《深夜食堂》中,每到午夜時分,形形色色的客人便到“深夜食堂”作客,卸下一天的疲憊,在食物的香氣和充滿人情味的餐廳裡訴說人生的酸甜苦辣。日劇《孤獨的美食家》中,雜貨店老闆井之頭五郎每天下班後深入日本街頭,飽嘗各類美食,雖然五郎獨自一人,但彷彿並不孤獨,從奶油水果三明治到濃郁的黑咖啡,再到博大精深的中華料理,他大快朵頤,有時甚至沒有臺詞,只聽得咀嚼食物、吞嚥口水的聲音,然後接他一個滿足、悠然的特寫反應鏡頭,不禁讓人感慨還有什麼能比享受美食更心悅神怡的呢?

藉助飲食,影視作品或進行關於人倫情感的複雜表述,或展開關於人之天性的深入討論,飲食成爲我們審視社會和人生的特殊的意義載體

當我們觀看飲食類型影視劇時,不難發現,其類型元素就是食物本身及其鮮香誘人的影像符號。

觀衆對於飲食的精神慾望促成了飲食類型影視劇的出現和不斷髮展。儘管每個時期、不同的人對於類型元素的期望值是不同的,所呈現出來的外殼也會隨着時間、空間的改變而發生相應的變種或強化。但總體來說,飲食類型影視劇在敘事上主要以“個人價值實現”與“餐廳經營”爲主要線索。

在“個人價值實現”這一敘事線索中,該類影視劇主要以主人公職業價值和人生理想的實現作爲目標,主角通常爲廚師或美食愛好者,他們有自己的職業追求,有對美食的熱愛,但生活往往讓其事與願違。通過不斷地精進廚藝,最終個人價值得以實現。

如電影《南極料理人》中廚師西村淳在冰天雪地的南極考察基地爲七個寂寞男人絞盡腦汁做飯,由於大家常年在封閉空間生活,對食物的熱情逐漸下降,甚至有人每晚起來偷吃拉麪,這讓西村淳感到苦悶,大家的無視讓他備受打擊。最後,西村以一道日本傳統拉麪讓大夥兒熱氣騰騰地圍坐在桌前,看着大夥兒對這道簡單的家鄉美食狼吞虎嚥的樣子,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可以說,這是西村作爲廚師最幸福的時刻了。電影《朱莉與朱莉婭》將朱莉和朱莉婭兩個不同時代的女人對食物的追求與熱愛並置在一起。人到中年的朱莉婭是一名家庭主婦,她跟隨在大使館工作的丈夫來到法國,在這裡她愛上了法國美食。爲了學習法國菜,她報了最貴的烹飪班,通過不斷鑽研廚藝,不斷面對出版社挑戰,最後著成《掌握法國菜的烹飪藝術》這本暢銷作。五十多年後的朱莉對自己枯燥乏味的生活感到絕望,她想通過一些有意義的事來改變自己的生活狀態,於是她開始挑戰自己,用一年時間實踐《掌握法國菜的烹飪藝術》中的菜譜,並每日在博客分享。最後,她獲得網民的熱烈追捧,也找到了自我存在的價值。

而在“餐廳經營”這一敘事線索中,餐廳要麼面臨激烈的競爭壓力,要麼生意慘淡,要麼創業伊始孤立無援。通過主人公的努力,餐廳總能排除萬難,獲得食客的喜愛。

電影《落魄大廚》中凱爾是一家知名餐廳的主廚,但與老闆經營理念不同而被迫離開,在家人和朋友的支持下,凱爾決定成立一家移動餐廳。身無分文、孤立無援、菜品研究、市場營銷成爲主人公需要考慮的實際問題,也由此形成戲劇衝突所在。日劇《東京大飯店》以法式名廚尾花夏樹攜手團隊東山再起創業奮鬥爲主線,爲了獲得米其林三星的目標,大家不懈努力最終獲得了成功。電影《金玉滿堂》中歐老闆經營的滿漢樓受到來自黃榮的挑戰,《米其林情緣》中印度餐館與米其林餐廳在法國小鎮展開競爭,《蒲公英》中單親媽媽蒲公英獨自經營生意慘淡的拉麪館,《人間煙火花小廚》中花小麥爲了補貼家用開了一家小面鋪,起初備受質疑,但她用廚藝證明了自己,而後又開了自己的飯館 “花間樓”。不論個人還是集體,奮鬥史的情節愈加曲折,愈能獲得觀衆的青睞。

許多飲食類影視劇在敘事上往往還混合了其他類型外衣。既然類型是觀衆潛意識的產物,那麼爲了使受衆最大化,影視劇製作者面對更多消費者的要求,通常會將不同的類型元素雜糅在一起。不難發現,飲食類型影視劇與愛情、家庭倫理、動作、喜劇等元素經常相互交融,如《喜歡你》不僅是一部飲食電影,同時男女主這對經典的歡喜冤家模式,又是愛情片的類型元素。電影《食神》將廚師烹飪技藝武俠化,並冠以“倚天切”“屠龍斬”等稱號,耍刀掌勺猶如舞刀弄劍,讓人眼花繚亂。

勞倫斯·維森特認爲,敘事是由故事和主題構成的,主題用來指導故事的敘述、提供情感的交流或傳達更深層次的內涵。任何故事或情節編排沒有了主題便如同一盤散沙。飲食題材的影視作品發展至今,其中大部分呈現出一以貫之的主題,這些“觀念”與“範式”一起,讓此類作品逐漸形成一條清晰的類型分界。但由於東西方文化差異,通過飲食傳達的願望、情緒和觀念等都有所不同。相應地,中國或東亞的飲食類影視劇更偏重人倫情感的複雜表述,西方或歐美國家則更強調對人之天性的深入討論,突出個人主義的底色。

飲食類型影視劇對人倫情感的表現複雜而具有深度,激發着人類情感中最真摯樸素的共鳴。中國傳統飲食文化中,食物總是和情感牽絆在一起,端午節緬懷先人吃糉子,中秋節思念親人吃月餅,春節闔家團圓吃餃子和湯圓,飲食自身和飲食行爲就包含了許多抽象和具象符號。飲食在電影這個表意空間中,不僅承擔了敘事功能,還建構起人類七情六慾的隱喻文本和象徵場域。

電影《飲食男女》通過家宴這個事件洞悉了大家庭中父女情感的疏離,本該作爲聯繫情感的紐帶形同虛設,女兒們各懷心思,冷漠的態度與一大桌佳餚形成反差。隨着主廚味覺失靈,舊的家庭秩序落寞,情感的牽絆降至冰點。直到結尾處新的秩序建立,家宴才氤氳着嫋嫋溫情。日劇《澄沙之味》中一個七旬老婦、一箇中年男人和一個高中女生因銅鑼燒店而相聚,彼此相識相知,結下了如母如子、如父如女的奇妙情感。電影《寧靜咖啡館之歌》中父愛缺失的美咲和單親媽媽繪里子有着不同的情感創傷,兩人因咖啡館結緣,影片通過“咖啡”這個意象,表達了與其在不堪和怯懦中度過人生,不如接受更多溫暖善意的主題。

另一方面,飲食類型影視劇強調了個體慾望的解放,表達了對生命的尊重和人性的追求。在西方,受宗教文化的影響,食慾作爲原罪之一一直禁錮着人的本能慾望。而在影視劇中,美食被看作是與壓抑人性的教義和陳規舊俗相對立的並象徵着解放人自由天性的力量,它具有發現和感知生命本真快樂的能力。

電影《巴貝特之宴》中,面對巴貝特烹飪正宗法式大餐的請求,虔誠的教徒們還是沒有抵擋住世俗的誘惑。在北歐夜晚的星空下,他們爲美食美酒的氣息彼此食指緊扣,任由情感釋放。食物像某中催化劑和助推器,讓禁錮的心彼此交匯。電影《濃情巧克力》在敘事上則更爲明顯,穿着紅色披風的異鄉人薇安來到思想禁錮的小鎮開設巧克力店,象徵神權和父權的鎮長卻不斷阻撓。儘管小鎮居民處於鎮長的威嚴下,還是無法抵擋象徵着人性自由的巧克力的美味,最後連鎮長也無法抵禦人性本能的誘惑,躺倒在 “巧克力堆”中。薇安的勝利即象徵着人情和人性的全面勝利。

飲食類型影視劇以其獨一無二的類型元素,及飲食自身的物質、文化屬性,在人類潛意識慾望的驅動下,已成爲我們審視社會和人生不可或缺的意義載體。(楊淋竣)